第25章 25
修士和凡人不住一个城区，修士轮值守城时也多不露面。除却战争、迁徙、大规模祭祀等极端情况，一个凡人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接触到本族的修士。
清和的邻居们早就锁好门、一个个都呆在屋子里装哑巴，给苍典留出了足够大的清算空间。他们很好奇，毕竟修士来找负心凡人算账的事情很不多见；但到底还是求生欲扼制了求知欲。他们再好奇，也还是乖乖远离了窗户。
清和四处望了望，却不像他们想象中那样心虚害怕。见苍典还蹲在门口、一身衣衫轻薄得随风飘荡，他连忙走过去轻轻一提，将这生闷气的小少年从自家房门口提起来：“外面冷，进去说话。”
他神色如常地打开门，招呼苍典快些进屋。苍典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习惯作祟，两只脚居然真的就跟着他迈进了草屋。
草屋的门旋即关上了。这时才有人从自家屋子里探出头来，和邻居挤着眼面面相觑。
“那是哪位大人？”他们聚到一起窃窃私语道。“看着脸嫩，兴许还是呆在族中的小真人。”
“我隐约听说过。如今的灵巫大人不是有个没成年就出外游历去的哥哥吗？那位大人没有任职，走的时候也悄无声息，咱们不还讨论过是不是被放逐……？”
“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在林子里采野菇，远远听见青和求了好几位真人，最后才像被谁拾走了……这样说来，应当就是那时候认得的吧。”
大家自认为八卦出了这两人的缘分伊始，顺势迎来了第一阵的沉默。
“所以说，青和会跟着这位小真人去内城住？”一个人忽然弱弱地问。“好羡慕啊。我也想去内城。听说那里的房子是用石头砌的，又高又凉快，还结实。”
是好羡慕。当初神灵们为人类建造的城池只有内城部分，外城是族群扩大后修士和凡人合力一起筑造的，工艺自然比内城要差一些。
当然，比起野人来说，城里的居民已经生活得很优越了。但在偶尔的闲暇时光，他们也会做一做高堂广厦的梦——毕竟谁也不能剥夺别人做梦的权利不是？
另一些人则老怀欣慰：“真好。过去老觉得那孩子丑乎乎、病歪歪的不显眼，不想出去一趟变得这样漂亮健康，性格也这样好了。”
他们聚在一起讨论了会，在苍典出来前又各自散去做事。
修士少年从友人家中走出，左右环顾一圈，没瞧见方才说闲话的人，于是嗤笑道：“你看，你的邻居都觉得你做的不对。”
清和虽知道他在撒谎，却也不以为忤，好脾气地说道：“对不起。没告诉你一声便贸然折返，确实是我的不对。”
好哄的苍典又被他说服，轻轻“哼”了一声，别着脸不再说话。
苍典潜意识觉得清和到了苍地后就不会再出去，加之少辞姜羲都在这里，安全感立时大大增加。他自觉有了依靠，所以又支愣起来，甚至都敢在清和面前耍小性子了。
清和看见他这副模样，只觉得他很可爱，忍不住伸出手、在他的脸蛋上轻轻揪了一下。
“下次会告诉你的。”他说。“去哪里都告诉你。今后你想来找我，也可以随时过来，好不好？”
苍典得到他的承诺，便将两只小脚在地上互相蹭蹭，扭扭捏捏地走掉了。等到第二天，他换了身同样朴素的衣裳，身后背着用大布胡乱裹成一包的少辞，一大早便来“咚咚”敲响了清和的房门。
“制羽箭。去么？”
他抬头问清和。
“除此之外，还差人编织藤甲、打磨兵戈。”
他闪烁着晶亮的大眼睛，他背后的姜少辞也大睁着毛茸茸的雾蓝眼睛，颇好奇地盯着清和瞧。
这还是清和头一次仔细打量姜少辞。这女孩的脸孔和她哥哥的生得很像，同样白净且乖巧。只是比起苍典，她更擅长接受周围人对她的爱，纯挚的心天然是万里的晴空。和她呆在一起，就像在春日晒饱了太阳，连空气都仿佛带着暖烘烘的香味。
“这是我的妹妹。”
见清和一直盯着背上的少辞看，苍典连忙挺了挺腰杆，把少辞的小脑袋顶得更高了一些。
“她很可爱，性格很好，特别聪明。”
姜少辞的大眼睛弯了起来，嘴巴也咧开了，露出几颗雪白的小牙。她骄傲地仰起脑袋，重复道：“特别聪明！”
于是清和也弯起眼睛，很礼貌地向女孩行了礼。他似乎很喜欢小孩，对少辞的态度比对苍典时还要柔和耐心：“我听说过您，灵巫大人。外城的居民时常讨论您的事迹。大家都觉得您会是苍地最有天赋的巫。”
“别夸她了。没人夸她，她都要飘上天；再夸她几句，马上学习时候都要翘尾巴。”
苍典在乱扭的少辞屁股上一拍，旋即扭头催促道：“制箭，织甲，磨戈。去不去？”
清和自然跟着他去。
两个人在城中穿梭，很快走过外城的大街小巷，来到了一处有无数壮健居民削木磨骨的热闹地带。
“不是这里。你跟我走，我们去内城。”
苍典看清和有往那边走的趋势，连忙拦住他道。
“凡人有凡人的战争，修士有修士的争斗。我要你帮我磨制一些异兽骨做箭头。”
他这话就完全是胡讲。连浮香花那种柔弱的异植都是凡人之力难以捣碎的东西了，异兽的骨头又该是多么坚硬？若叫清和这种虚弱的人去磨异兽骨，只怕他从一百年前就开始磨，磨到一百年后也很难磨出支可用的箭矢出来。
不过清和并没有戳穿苍典，只是说道：“能看一看内城的风景，倒也是不错的事情。”
苍典“嗯”了一声，说道：“其实内城也没什么好看的。硬要说的话，偶尔有长辈开花，花香扑鼻，莺飞蝶舞，那时确实好看。”
内城高大的藩篱拦不住修士。苍典说了声“得罪”，忽然发力将清和打横抱起；凡人青年尚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带着飞跃了高高的城墙、被苍典轻轻放在了铺着平整青石的地面上。
清和从地上坐起，惊讶地看向四周高大的房屋、来来去去的修士。修士们大多是不完整的人形，少数是全乎的人样，但无一例外衣着华丽、首饰繁复。他几乎能靠她们衣上花纹、首饰的复杂程度判断出她们之间的地位高低——
至于苍典，从他手臂、脚踝上的镯子数量与颈间项圈的精致程度就能看出，他在族群中的身份并不算低。这倒是清和没有想到的意外情况。他之前还以为苍典小小年纪就独自出外闯荡，是因为在族中不受重视来着。
“我的母亲曾是族中的灵巫，我的妹妹是如今这一任的灵巫。”
兴许是看出他讶异，苍典把妹妹拍去一边玩耍，随即挠着头对清和解释道。
“我本身没什么天分。全靠母亲姊妹厉害罢了。”
他不是很喜欢这种仿若他们间差距极大的感觉，故而特意出言解释了一通。清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似乎接受了他的这番解释，于是他便很高兴地带上友人，一路往自己居住的石屋走去。
“我母亲过世之后，她的屋子便被收回重新分配。如今配给我的地方很幽静，我很喜欢。”
他一边走，一边给自己的朋友介绍。
“少辞不和我住在一起。她在巫殿，和新任少巫一起住我母亲过去的屋子。这样也方便几位姨姨照顾她。”
随着他们步伐渐远，周围的环境就越幽僻，植物杂草也渐渐多起来。清和的眉头也随着周边房屋的逐渐矮小而慢慢皱起，最终在瞧见那座小小一进院落时不满地拧出了一个“川”字。
这绝对是苍典自己找姜司要来的破落屋子。苍地的修士虽也有那等实力为尊的毛病，但绝没有丧心病狂到苛待前任大巫子嗣的地步。
肯定是苍典自觉有愧，不愿和妹妹同住、不愿和族人共居，这才将自己封闭在这样一个孤寂无人的角落，赎罪般度过了无人陪伴的一千年。
清和忽然觉得有些疼痛。这疼痛和他每日都能感受到的、来自于疾病的□□之痛似乎又有不同。他对这样的感受很新奇，忍不住更凝神去捕捉这一丝痛苦，随后便觉得自己魂魄的裂口在这微妙却绵延的不适中越撕越大——
这让他回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几乎已在时光中落灰的记忆。那个时候，他也曾像苍典一样孤独……
孤独。
这个词从他的心底冒出来，像是一柄尖锐的刺，瞬间扎进了他宛如死水的心湖表面。
清和并不是真的没有感情，只是往往整体太庞大，微小的部分就会被当作无事忽略过去。而现在，他仿佛从高处掉落，在茫然中越来越接近曾经渺小的部分。
在某个瞬间，他似乎理解了苍典那些恐惧、那些追逐的缘由；可在下一个时刻，当他看向巫殿恢宏高大的房屋剪影时，他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明白。
“……为什么……？”
他忍不住问。
“这又不是……是她们苛待你么？我感觉你的实力不算很差，怎么会被安排住这样的屋子？”
他有点不快乐。他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
孤独，——多么可怕的东西——他自己是感受过无望孤寂的恐怖之处的。可为什么世易时转，自己居然在不自觉之间，让苍典也尝遍了这样可怕难言的滋味？
“要不你和我去外城住？我们去找你的妹妹借宿？”
他绞尽脑汁，拼命地想补救的办法。
“这样不行的，阿典——人总要有朋友。你住在这样偏远的地方，谁会来跟你玩呢？”
苍典望着他，大眼睛眨巴几下，慢慢在脸上挂出来两个很可爱的酒窝。
他惯常是阴沉的、忧愁的、胆怯的，很少有笑得这么毫无阴霾的时候。在此时，他看上去倒真的很像姜少辞的哥哥了。
“我有朋友啊。”他说。“你就是我的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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