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
在狩猎归来之后，苍典不再将清和圈在内城，果然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悄悄跟着清和搬去了对方在外城居住的小屋。
他这时才知道，原来从清和的房屋向外数三家，那户有两间房子的就是他姐姐的住处。与修士们恨不得顶天立地的房屋相比，凡人们的房子小、矮，密密匝匝的挤在一起，却透露着一股别样的温馨意味。至少现在，苍典就觉得，这种随时随地可以串门子的居住方式比处处是禁制的内城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苍典在外城渐渐乐不思蜀，沉湎于每天串门子看清和姐姐家的小女儿，几乎要忘记自己在内城还有个差不多大小的亲妹妹。少辞在巫殿枯等他不来，终于怒而放言，表示自己从此没有坏哥哥、只有一个好姊姊。
“唉。你把灵巫大人惹生气了。现在人人都知道灵巫大人的阿兄坏透啦。”
清和从训练兵士的战所回来，一边拆卸身上的藤甲，一边幸灾乐祸地对苍典说。
“最好还是去哄哄灵巫大人吧？不然等素戈人真从玉京山下来，她都不通知你去做前锋，那多不好。”
二十五岁的青年已经彻底褪去了少年时代的青涩，虽还是敛润柔美的线条，却比二十岁时更有魅力、骨相更明显了些。他站在那里，都不需要说话走动，已经足够让一些游历到此处的外乡人面红耳赤、辗转反侧。
依旧是半大孩子的苍典坐在贴墙放置的藤木箱上，托腮看着他解下包头发的黑巾、打水濯洗挂着汗珠的脸颊，口中嘀咕道：“我觉得你阿姊说得对。哪有小孩子一辈子缠着妈妈姊姊哥哥的。明明少辞才是坏透了。”
清和的辫子很好看，又黑又顺滑。他的衣服也很好看，在腰间有染成青色的草绳系着，一发衬得他腰肢纤细。他的腿也好看，脚踝处缠着防受伤的布条，做成枝蔓形状、可以别骨刀的银环缠绕在肌肉线条流畅有力的肢体上，几乎像是白蛇缠绕着一大块无瑕疵的羊脂玉。
修士少年在心里把自己的朋友从头到脚夸过一遍，旋即慢吞吞地起身，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叮嘱道：“不要随便出城。一般来讲，如果真打起来，那少则几十年，多可能要打上千年。就我目前知道的消息来说，虽然昌敏还没有去破月族的阵，她的军队却确实在玉京山山脚下驻着。”
玉京山脉有两道直通西陆腹地的缺口，一处在苍地绵延的群山之间，一处则被一支“剑骨”修士把守。如果昌敏耗尽了耐心、准备换条路进攻东栾，她是有可能要挑苍地这个“软柿子”捏的。
清和也知道他陈述的利弊，闻言点头道：“我自然不会出城。最近听说城中驯养野雉野豕已经初见成效。若真能将野物圈起饲养，那日后出外狩猎的次数更是可以大大减少了。”
他垂眸思索片刻，见苍典还跨在门槛子上，便又说道：“不过我不觉得她会自我们这里走。我幼时听母亲唱歌，歌词里有句‘青青莫支山，兵戈去不还’。族中的人都说，当初素戈人是从莫支山进入、抓走的人也被他们从莫支山带走了。一个套路初次用新颖，再用的话……那处入口附近，现在应当是布防了吧？”
“话是这么说，却也不尽然。”苍典道。“昌敏正在发疯，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跑到西陆去讨打。我父亲的战力你也是知道的。他还不算东栾人中最勇猛的武士，他的母亲和妹妹比他更加悍勇——在这种情况下，谁能保证昌敏不会昏了头，再跑过来捏咱们一下？”
他伸出去的脚又退了回来，再次踱到木箱上坐下。清和看他一眼，笑着摇摇头，拎着桶走去街头打水。
“我换身衣服，送你去内城边。我们在路上慢慢说。”
苍典乖巧地跑去门外坐着，抱膝等清和擦洗完身体、换上洁净的衣衫后再来捡拾他。
一柱香后，清和用布巾擦着头发走出来，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循着街道往内城方向走去。
“你说的也有道理，只可惜我们不是昌敏，猜不准素戈少君的心思。”
清和用手扑飞舞的杨花，同时扭头对苍典笑道。
“不过她的名号确实传得很远。我感觉不少游商也很喜欢她啊。”
这倒是。青云川虽然常年苦寒，但地域范围特别大，似乎还有许多宝石矿和乌铁矿。因此，如果去外界问一问凡人们对素戈人的看法，大多数人都觉得素戈人特别慷慨来着。
“他们喜欢她，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于是苍典皱着脸道。
“我们又不买宝石，我们自己也有乌铁矿。一千年以前，她还龌龊地欺骗了我们守城的修士、借我们的慷慨好客刺杀了我的母亲，差点害得我们的部落分裂。”
那又是另一桩久远的事了。说到这里，就不得不再提一句桑秦此人——她实力高崇，为人却十分宽厚平和，因此不单在苍地，甚至在极北冰原那样遥远的地方，都隐约有传颂苍人友善好客的歌谣。
这样想来，现在昌敏这样积极地传颂自己的好声名，又何尝不是对桑秦的一种模仿？
想到这里，苍典不由嗤笑道：“她比不上我母亲，也比不上姜司大人。姜司大人果决英明、隐忍善任、从不妒忌。你看，现在人人都知道昌敏是所谓的‘战神’。可从没有人知道，其实她若是单独对上姜司大人，她连四成的胜算都不会有。”
不同的性格决定了不同的处世态度。桑秦想要庇佑更多的人，所以会一力凸显自己的声名、吸引需要保护的人投向她的羽翼。昌敏想要权柄，所以要举高自己的旗帜，让畏惧她的人远离、追随她的人奔赴。
至于姜司，她在乎的只有自己的亲族。她不需要多显眼，也不需要很突出。她就像草丛中游回的蛇，无事时只在守护对象的四周盘踞。可一旦有人踏足她的宝库，她就会立刻弹出、露出獠牙，直到入侵者身死、或因为畏惧远远逃开。
清和笑道：“听你这样说，她更不敢来了。姜司大人这样厉害，她来送死么？”
“那可不一定。要知道有些人就是喜欢挑衅强者、以强者的声名为自己铺路的。昌敏就是这种人。”
两个人一路讨论到内城脚下都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苍典和朋友在城墙边告别，自己抓着城楼垂下的藤蔓往上爬。不曾想，他刚翻过城墙跳下地，就在不远处看见了姜司背对着自己的敛默背影。
“姜、姜司大人？”
姜司转过身，冲他点了点头，鸟类翅翼形状的左臂伸展过来，在苍典的脑袋上轻轻摸了一下。
“好孩子。”她说。“跟我过来。”
她迈开大步往一个方向前进，苍典不得不撒开腿狂奔，才能勉强跟上她的步伐。
姜司带着苍典弯弯绕绕，在半途又叫上了抱着少辞的天巫。几个人来到内城的信塔、由姜司凝结灵力寄出灵鸢。不过半盏茶工夫，一位人面鸟身、腹盖藤甲的修士已从莫支山方向飞来，站在信塔的栏杆上呼呼喘起粗气。
“姜司大人……”
她似乎遇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嘴唇张合几次，都没能完整地吐出言语，眼眸中反而泛出了一层泪花。
姜司和天巫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凝重的情绪。天巫拿出杯子、用灵气凝结出清露，亲自喂这位传信人喝了几口水，等对方呼吸平复，这才默默地示意她继续往下讲。
“莫支山……确实有异动。不过来得都是凡人，身上焊着甲，那些甲剥不下来……”
她说着，居然不小心从栏杆上栽了下来，蜷缩脚爪的模样看着很滑稽，在场却没有一个人有心情笑话她。
苍典的心中划过了一丝不妙的预感。他抬眸看向这位修士，在对方的“藤甲”里看见几个早已发黄黯淡、花纹模糊残缺的银环银链。
“这是……这是从那些凡人身上搜的……”
修士果然用脚爪抓出掖在前襟的黯淡银圈，哽咽着将之掷在地上。
“他们脸上都有奴印。他们听不懂咱们的话，可有几个人却还会唱《月光曲》……姜司大人，咱们的人狠不下心杀他们，只能先将他们圈在一处迷阵里，可昌敏却派人递了信来，说这样的，在青云川还有很多……”
她哆嗦着哭起来，泪水很快就把胸前的羽毛都打湿了。姜司面色阴沉，低头拾起那几只许久未保养的斑驳首饰，柔软的银制品很快在她手中被揉成了一团银坨。
“姬昌敏……”
她开口，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想跟我们借道？……借啊。为什么不借？传我的命令下去，把莫支山的阵法撤了，准备上好的酒和肉，恭送素戈少君讨伐东栾。”
她的眼睛里像淬过刀锋：“记住，肉，要用最好的瘴兽肉；酒，要拿最好的破妄酒。不是喜欢苍地吗？不是爱我们苍地的风土吗？这一次，一定要让素戈少君好好享受我们苍地的‘特产’、感受我们苍人的待客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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