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6
城主最后离开时步伐极快，完全超出了他平时行动的速度，以至于他的身影甚至都带出了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易兰秋不明缘由，又感叹了几句城主谦逊低调、实在是大好人之中的大好人，随后便回到房中熄灯安卧，静静等待自己的意识沉进黑甜的梦乡。
“好想帮他做点什么。他对我这么好，又维护过我许多次，我总不能只拿不送呀。”
就在睡意快要卷上心头时，易兰秋忽然一个激灵，旋即想道。
“可是我能送他什么呢？……他好像什么都会、什么都不缺。我却连半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人果然不该在睡觉的时候思考问题，现在易兰秋就完全睡不着了。
他在黑暗中茫然地睁着两只大眼，漫无边际地想道：“礼物，礼物……像他那样的人，什么东西才能配当给他的礼物呢？”
其实城主缺的东西很明显也很外在，但易兰秋压根没想着从对方这明显的缺陷上下手——这世上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缺陷之处，但要叫易兰秋来讲，如果这缺陷的主人自己不当回事、这缺陷也没妨碍到别人生活的话，那自己理应也当这缺陷不存在。
毕竟人家自己都没觉得自己可怜，你在那里胡乱同情，可不是在内心先给自己设了道高人一等的坎？
易兰秋自认为是不如城主的，也不觉得城主盲眼需要自己可怜，但城主的这个特征还是带给了他一些送礼物的灵感。
于是，在烛觋登门事件过去后的第四天，易兰秋偷偷摸摸地找到了孚平，在女人疑惑的注视下摸索半晌、将一只圆头圆脑的木头小人递到了对方的手里。
“想请你转交给城主大人。”
见孚平目不转睛地看自己，仿佛很惊讶的样子，这少年人便憨笑着挠挠脑袋，自己圆场道。
“我手艺粗陋，过去也只有冬天不出门时会刻给妹妹玩……可惜我身无长物，能给大人的也只有这些啦。”
说完这个，他又提了几句自己出城去清点仓库的事情，顺带询问孚平能不能给自己一个帮手。
孚平道：“你去西坊找仓吏，随便找个人一问就能问出来。找到她之后，把这块牌子递给她看，告诉她你是城主派去清点上任烛君私物的人即可。”
她把刻着字的木牌递给易兰秋，亲自送他到内城墙边乘坐吊篮下去，这才捏着那木人返转，将之轻轻放在了城主书案的边角。
正拿着一卷简牍默读的城主一顿，将脸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微侧，原本放在竹片上的手指也旋即探向桌角，准确无误地将那木头小人捏进了掌中。
他用手指顺着小人的纹路上下摩挲了几下，随后便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毛：“这是什么？圆柱？木头蛋？……是个木人？”
他的手指停留在小人的脸上，尤其用力在小人凸出的鼻子上按了按。
孚平自己在下首的空席上捡了个位置坐，闻言道：“大人神机妙算，确实是个木头人。”
也不知道她是在说这木雕是木头人，还是在骂她的“大人”是木头人。
好在城主向来没脾气，也不太在乎下属非工作时间的调皮，故而只是继续摩挲木雕，并做出了中肯的评价：“别有野趣。”
他将这小东西掖进袖里，面上没有多大的变化，然而孚平从他再也没移动过的手指推断出，他的心情其实远不是表现出的这样平静。
她有些不能理解城主的行为，但就这段时日与他共事的经验来谈，这人总体而言还是很好相处的，就是心思拧巴了些、性格太端着了些。
孚平见识过各种各样性格的人，很知道对这种拧巴人就必须字字句句掰扯明白，故而有了疑问也没有藏着，而是直接问道：“既然大人对他有好感，何不同他说明、让他留在曹城？”
“有好感？……不，孚平，不是这样的。”
城主思忖道。
“我们之间，只是救了一次命、互相送过礼物的朋友关系。只此而已。”
孚平将信将疑，表示并不太懂他们男人之间交朋友的方式。但是想到那孩子看着城主时期盼且明亮的眼睛，她还是决定再多说一嘴：“兴许那孩子没有这么想，大人。我感觉他很喜欢见你。”
城主似乎短暂地笑了一声，但等孚平再去看的时候，他已经又古井无波了。
他慢条斯理道：“孚平，虽然我看不见，但是我有耳朵，能听得见其他人对我的评价——我想，恐怕换一个人长我这张脸，他同样会看得目不转睛的。”
他将刚刚阅读的竹简卷起来，拿着它往后室走去，须臾换了一卷书出来，继续坐在原处用手摸着阅读。
也或许城主确实不那么喜爱易兰秋罢。毕竟他之前就是这样，其实根本没有多少公务要处理，可一旦易兰秋来，他就会拿各种各样的方志杂谈在那儿装样子；等人家走了，他再挪到院子里或是墙角下坐着，一个人听风就能听一整天。
可若说不喜爱，当初又为何要将这少年带回内城诊治、甚至自己亲自守在对方床头照顾？
如果真的毫无波澜，又为什么要救他、助他、护他，为什么要特意拨出人来教他习字读书、让他跟仓吏学习管理之道，助推他融入自己的城民之中？
母亲对自己的儿女也不过如此了，更何况城主与易兰秋萍水相逢，在此之前真就是完全的陌路人。他辛辛苦苦救人、勤勤恳恳给人铺路，现在居然还说不图人家身子，那他图什么？
孚平是真猜不透他们男人的心思，也终于不想再猜。她在内心给了自己多事的嘴一掌，见城主居然又开始读书、显然不打算继续与易兰秋有关的话题，于是默默站起身离开了。
自那晚烛觋突然发情发疯之后，城主就将城内的凡人都召集到自己在的中心区，让二十一去将这片区域的阵法更改、将烛觋隔离在外。
在内城生活的凡人们对城主大多抱有敬畏之心，纵然搬了地方，也并不敢贸然叨扰城主。现在孚平离开、烛觋自那晚后就没再出现，这间书房里只剩下了城主一个人，且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再有人来打扰。
就算这样，他还是静静等待了一会，直到确定二十一短时间内也不会出现，这才放心地又取出易兰秋的小木人，将之放在手心中轻轻摩挲。
……没有脸。
他想。
活了这么多世，它还是只会刻这种没有脸的圆东西。
但腹诽归腹诽，他对待这东西还是格外细致温柔，抚摸它的动作也持续了很久。
光线穿过窗棂，飘飘悠悠地降落在青年的身周。在光线的衬托之下，他本就够白的脸孔上血色更淡，长睫下掩盖着的瞳仁也是浅淡昏暗、一片荒芜——
这双眼睛没有瞳孔、没有高光，任谁看了，都不会怀疑其主人不能视物的可能性。但与此同时，它们质地清透、色泽难辨，比起眼睛，倒更像是海、是雾，是单纯映照一切又折射一切的镜鉴……
而现在，这两面“镜子”里就清清楚楚映着小木人的形象：圆头圆脑、憨态可掬，五官仅有几条细线做代替，好在还有个鼻头凸起，能叫人看出这是张人脸、而非挨了切的木头茄子。
他又将木人翻转，看见小人的脚部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秋”字，很显然就是易兰秋这段时间的学习成果了。
“还是这个脾气。”
于是他又想道。
“是它的，盖一个戳子。只可惜现在还没有印章。”
他站起身，将小木人捧在手里，抬脚往里屋走去。如果孚平现在还在这里，可能会讶异于他拉开书柜、毫不犹豫地走入其中的举措——毕竟这柜子的后面本该是只有一堵墙的。
而现在，这里不单出现了一扇门，这门内甚至还藏着一个风景秀致、精美开阔的庭园。这庭园悬浮在虚无之中，几乎是突兀游离在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却在城主迈步进虚无之时自己延展到对方的脚下、堪称殷勤地将对方直接迎进了自己的腹地核心。
青年捧着这小木人，熟门熟路地走进专门存放东西的楼阁，从一排金银珠玉、琉璃宝石中走过，又路过各式骨器木器，并将一层专门存放野果树枝的楼挪去最下层，这才登上此阁新出现的四楼、将易兰秋给的小木人存放在了空荡柜子的最顶端。
等易兰秋忙完一天的工作、忙不迭放出信鸟，内城墙早已是蒙在一团月光中的影子。他坐在吊篮里，同送他到内城脚下的新朋友们遥遥挥手，直到吊篮升上顶才发现拉他上来的人是城主。
“……城主大人！”
他“腾”地一下从吊篮里站起来，差点儿因为过于激动倒栽葱落下去，幸好城主一只手揪住了他衣襟，才险而又险地将他提进内城。
但就算如此，易兰秋依然很激动：“你……你怎么会来接我？这多麻烦你！”
又过了一会，他突然说道：“你力气好大啊，恩人。修士的力气都是这么大吗？”
城主不言不语，轻轻将他放置在地上，又将落在自己肩头的信鸟接下、放在手指上递送给他。
“修士的力气，确实都是这么大。”
他这时候才开口说话。
“所以我让你们避开烛觋。”
他看上去似乎心情不好，所以易兰秋也没敢多话，只混在他的扈从里跟着他往住处走。
但他们走了一会儿，城主发现他没到自己身边来，忽然又停下脚步回头，似乎是在从人群中分辨他。
于是易兰秋又快步到城主身边、故意走得哒哒作响，同时说道：“我还以为是那个木头人刻得太丑，你生我气了呢。”
“怎么会。你送的礼物，我很喜欢。”
送礼物的人最喜欢听到这种话，至少现在易兰秋就变得很兴奋：“真的？……我还害怕你会不喜欢它，毕竟它那样丑，又那样……普通。”
“它不丑，也不普通。天底下木材很多，但只有它是从你手里经过的木头。”城主说。“更何况你还将它打磨得那样光滑。多谢你。我确实很喜欢这个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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