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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7


易兰秋就像活在美梦里,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的恍惚,一直到在附近瞧见烛觋,他才惊觉梦破、跌回现实。

        自那晚算计人不成后,烛觋就莫名其妙消失了一段时间。现在他又一次出现,一张脸孔成天阴沉沉地板着,整个人更显得阴鸷不说,还不知为什么突然格外喜爱打量易兰秋。

        易兰秋虽是个男孩儿,也被他看得很是害怕。他不再问城主自己送礼物的事情,只恨自己不能多生出几条腿赶紧回家。在之后,为了躲避烛觋的打量,这孩子更是被迫爱上了往外城跑——反正他还有清理仓库这个明面上的理由可以用,不去白不去。

        他不想看见烛觋,这段时间就没怎么回过内城,只在外城里晃悠。他生得乖巧俊朗,眼神澄澈干净,且还有张甜嘴,故而外城的妇女孩童对他友好,年长些的男子们多也不防备他。

        易兰秋在外城混得如鱼得水,跟这群可爱的人学了满嘴的方言,在清点仓库的间隙,又开始同外城仓吏闲话唠嗑。

        “易山啊……好远的地方了,还隔着那么宽一条河。你能从那里飘到咱们这里,真不容易。”

        这位上了年纪的人絮絮叨叨的,帮忙录字的速度却半点不慢。

        “我听说河对面的修士特别会种东西,大家都不太饿肚子。真是这样吗?”

        “种东西不知道,反正我们那里山和树很多,能吃的东西是不少。”易兰秋思忖道。“我看曹城这边都没有什么山。幸好还有河,可以吃鱼。”

        仓吏哈哈地笑了笑,将手里的竹简捆束好放去一边。

        “天天吃鱼你就要疯了。这东西腥,不加些好佐料,难吃得很呢。”她说道。“还是吃肉和菜好哇……”

        她说着,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叹了口气。

        “想我小时候,咱们城还有游商来过,现在基本都没什么人来了。孚河北岸荒凉,再往北走更是苦寒,虽然有些宝石,可石头又不能当饭吃……好东西都在河南,可我们也是人,也想过好日子啊。”

        她脸上的皱纹聚起来,像是一道一道的深壑,里头装填着满满的忧愁。

        “我年轻时候不懂,每次青云川的兵从咱们这借道,我就会想‘打什么仗呀,天天打,咱们都要没有饭吃了,还要打’……现在年纪大了,望着对岸的时候,反而有点理解那些真人:打了,咱们要饿一阵肚子;可是不打或者打输了,那可就真是看着别人的脸面吃饭啦。”

        她抹抹眼睛,低下头继续整理货物。易兰秋本想安慰她几句,却不知怎的卡了壳。

        他在内城、在城主身边时,一切都像是个美好过头的梦。现在梦突然被戳破,他透过破口瞧见自己曾生活的现实,反而觉得踌躇且不适应起来。

        他想到了自己的村子,想到了男奴们提到孚平时羡慕嫉妒的语气,想到了二十一看着内城墙的眼神,想到了孚平她们和正常人完全不同的、瘦弱且矮小的身材。

        他扭头看看,身边的老妪身躯佝偻、肤色黢黑,因为饮食匮乏单一而显得有些消瘦。他再仔细闻闻,城池里四处飘荡着鱼腥气,居民们赤着脚来来去去——靠水吃饭的人,为了省些时间,自然不会再去制作容易沤烂的草鞋。

        妈妈也是这样的。

        易兰秋忽然想道。

        她过去也是这样,黑黑的皮肤,裹着兽皮树藤,带着我们在树林子里走。

        他一直刻意不去想很可能遇难的母亲姊妹,可一旦想到,回忆的洪流便再也遏止不住。

        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到童年时和姊妹坐在村口等母亲狩猎归来的期待,还有姊妹们追逐打闹时洒落的愉快笑音。

        他甚至想到了自己的兄长。对方虽然很早就离开了家,但也曾将他顶在肩膀上、兄弟俩一起在山野间笑闹着奔跑……

        仓吏不安地放下了手里的竹片,嘴唇嗫嚅着,想给这突然哭起来的少年人道歉。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哭,但左右想想,这世间能叫人流泪的,无非是那么几件苦到忍不下去的事。

        她于是笨拙地安慰道:“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我没……我没哭。只是风沙大迷着了眼睛。”

        见仓吏满脸愧疚,易兰秋便努力在哭脸上挤出来一点笑。

        “……对不住。我有点想我阿娘……”

        他哽咽着,终于愿意将“从易山顺流漂来曹城”这句轻飘飘的话填补完整。他从易山葱茏的树木开始讲起,说到山坳间与世无争的小村庄,又讲到河谷外那条奔涌不息的长河。一些人进入山,死了,另一些人在山脚下活着、繁衍,慢慢又分出一部分进山。然后突然有一天,一道白光划破了天际,于是山倒了,活着的人也全部被埋葬——

        这就是一个村落的凡人的一生。

        “是这样的。不过咱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活着活着,就是一天啦。”

        他们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点围观的人,有一个年轻人感慨着,把自己背篓里的鱼拾出来一条递给他。

        “而且我们现在的城主是好人,那个讨人嫌的觋也许久不出来了;日子总是有个盼头的嘛。”

        就像小草纵然被石块压住头顶,也会顽强地钻出缝隙向光生长一样,这群普通的、气力不很大、也没什么特异能力的凡人聚在一块儿,虽然柔弱如蒲苇,却依旧顽强地散发着生机:“哎呀,是这样子。不如这样想,反正现在已经够坏了,之后再过日子,每一天都比现在好,可不就成好日子了……”

        “滚一边玩儿去吧你!说的什么话呢!”

        那个人不服气地被挤走了,又换了一个少年人坐下来:“小阿兄,我阿兄就是不会说话,你多担待点儿;我是城里做木工的,这些年拿材料的时候,偶尔也会把板子木块碰得到处都是。不知道你注意过没有?如果两个板子是这样放,那上头东西砸下来,很可能是卡在两板中间,是砸不到底下的呀。”

        她说着,把两个手根部靠在一起、手掌往两侧打开,比了个“\/”的形状。

        “要这么想,说不定山倒的时候,你们村也卡住了、其实没怎么遭殃呢?”她说道。“这样想,是不是就觉得高兴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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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易兰秋递信鸟进城,接信鸟的人并非是城主,而是带着一队奴仆行过的孚平。他被奴隶们合力拉上城墙,左右看了一圈也没瞧见城主的身影,心下不免有些失望,却也不表露出来,只是笑道:“好久不见了,孚平姊。”

        孚平望着他,从他尤带泪痕的脸看到微肿的眼睛,点点头道:“大人最近要和烛觋一起去绘制阵图,所以不在城中。”

        烛觋那日不告而别,其实是去找自己氏族的首领告状了。

        在他看来,烛氏首领能将自己派来前线驻守,理当是倚重自己、信赖自己的表现;殊不知昌敏真正的打算是必要时放弃曹城,而烛氏首领的思维则在昌敏原本的要求上更发散了一点——

        久战不单让凡人们流离失所,实际也使本就数目不多的修士群体严重损耗,以至于某些部族不得不捉些亲近的族人投入“天池”洗筋伐髓。昌敏那日清点送进天池的同胞,除却死在天池中的人外,如今的曹城城主素之徽是锻体成功、却压根没怎么生灵脉的唯一人。

        修士人数已经够少,哪怕是素之徽这种半吊子修士,也必须得物尽其用。再加上昌敏又想着兵行险招、用大饵钓大鱼,于是“恰好”没生出灵脉、又“恰好”精通阵法的素之徽便被她派来了曹城设阵。

        至于烛觋,那就是另外一番故事:昌敏派素之徽来曹城前,特意调查了一番对方的过往。在发现此人并非主动入天池、而是被一男子推下去替代自己之后,昌敏生怕素之徽心生怨怼、阳奉阴违,除却斩了那男人示众,还特意叮嘱烛氏首领派人监视。孰料烛氏对她的意思理解太深刻了一点,生怕自己天赋卓越的好女好孙折在这里,居然特意挑了个不堪一用的废物过来,成就了烛觋与素之徽的这一番阴差阳错。

        烛觋此人,说他聪明,在大事上却屡屡判断失误;说他愚蠢,他又在小事上看得还挺透彻。他从昌敏对待城主的态度中窥见一二,猜到对方夹在被重视和被忌惮之间的微妙处境,并将之套入了自己和烛氏首领,结果自然落不到什么好。

        他回去告状,只白得一顿太极话术,依旧是孤零零一人回曹城,不得不心怀怨恨地继续与素之徽共事。昌敏只怕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千防万防,生怕大计毁于“小人物”的手上,结果她担忧的小人物没动坏心思,这担忧反倒应在了另一个“小人物”的身上。

        烛觋心有不满,做事时自然没多尽心,时不时还要说几句话来刺素之徽。奈何素之徽这人实在古板无趣,无论怎么挨骂都是一张笑脸,反叫烛觋越骂越憋屈。

        素之徽本人折腾不得,烛觋这口恶气憋着憋着,终于憋成了一股使坏的险恶心思。他操纵着灵气探路绘阵图,却故意不将图绘制完全,只在某处画断几条阵线、又在旁处增添几个卦位。

        我整不了你,难道姬昌敏还治不了你?

        烛觋狞笑着,抓着法器的手不免更加用力了些。

        等到你跌进泥淖的时候……我一定要看看,你狼狈时究竟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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