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简叔则觉得自己应该真的快死了。
新鲜的血腥气从他的身体上弥散开来，殷红的液体从各处的伤口涌出，将他周身都染成了不详的赤色。
“剑骨”的力量已近运转至极致，他作为人的神智已经快消散，□□上的痛苦也几乎感受不到了。
昌敏愤怒的尖叫在不远处响起，带着极致的哀恸和刻骨的怨恨，落在简叔则耳中时，却如同隔了很远的山林中的虫鸣鸟啼，渐渐失去了其作为语言的意义。
素戈的少君无往不胜。她惯常给周边的族群带来分别的痛苦。这还是她第一次亲身体会到屠刀挥下后一切无可挽回的无力。
“杀了他！——把他找出来！杀了他！！”
她怀里搂着道巫失去头颅的身体，膝盖上枕着呼吸渐渐微弱下去的天巫。
血还在不断从天巫的口鼻中涌出。昌敏痛到全身发抖，却还要尽力维持自己膝盖的平稳。
她想要捂住长辈身上流出来的血，可那些可恶的东西居然怎么捂都捂不住，反而越流越多了。
一个人的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呢？……
“我要……我要杀了他……”
她的嘴唇颤抖着，眼泪和着血从脏兮兮的脸庞上滑落下来，在她沾灰的铁甲上冲出条条清晰的沟壑。
“杀了他！将他挫骨扬灰！！——”
素戈战士的脚步声纷乱地响起，很快便有人发现了地面上逶迤的血迹，渐渐朝简叔则的方向走过来。
已经有大半身体硬化的男人感受到新鲜血肉的接近，吃力地睁开了眼睛。一只用蛟筋穿系在他胸前的小银镯从他的前襟滑落，撞在他的臂膀上，发出了清脆的“叮当”一声。
“……”
垂死的人被这声音惊动，又闭目休憩几息，豁然从藏身处窜出，夺路驭剑气往城池之外飞遁而去。
他身上血肉化剑的术已经完成了一半，如今周身都是乱舞的罡气和剑气，皮肤上也泛着武器才会有的冰冷锐光。
按理来说，人到了这一步就该没什么理智了，可苍典在离别前塞给简叔则的小镯子却仿佛有什么魔力，总是在他脑袋里叮叮当当的响——
这是桑秦留给他的、独一无二的宝贝。他刚和他相处几个月，本只想见到这孩子高兴起来，可是现在，他变得更贪婪了：他不但想看见苍典的微笑和大笑，还想看到苍典长大、带着这孩子一起在九州游历……
愿望越来越多，人生却像前方被划了道深壑的河流，再也到不了希望的彼方了。
兴许只有死到临头，人才会明白生有多可贵。
简叔则在城池和荒野之间奔走，身后缀着一串素戈修士，他们还在不断试图用法术攻击他。他已经听不见、也不太看得到了，但还是在循着记忆里来路的相反方向奔走。
不能拖累游商，也不能拖累那孩子。
男人蒙着金属色翳的双眼空洞地对准前方。似乎有很缥缈的铃声在他耳畔叮叮当当的响。这声音几乎要盖下他胸前小镯子的声音，指引着他往某处而去。
“这边！这边！”
一个散发着浅绿光芒的人影忽然出现在他模糊的视野中间。这个小绿团呆在混沌之中，不是很亮，但气息很亲切，与他身后那些讨人厌的白团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简叔则，往这里来——我布了阵！”
苍典的传音入密没什么作用，不过简叔则好像真的听见了他的呼唤一般，在半空中生生折转了方向、往此处布下迷阵的林石间坠落。
看看简叔则快要到近前，苍典连忙扑去接住从天而降的男人，同时将维系阵法的灵玉飞速打向不同的部位。
他还穿着从素戈守卫尸体上剥下来的铁甲，脑袋完全罩在头盔里，看上去应该很沉稳，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慌乱。
简叔则的情况看上去太糟糕了。他现在已经没有血可流，每一处伤口都在长成锋利的刃面……
“简叔则，我要带着你跑了。”
苍典告诉简叔则。
他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简叔则的个子又太大了，小少年只能选择拖着他、或者是扛着他跑。他们从迷阵的范围里跑出，苍典这才从旁边的林木里挑选出大的点化做坐骑，两人一坐一横，在木飞驹的带领下飞快地来到了丘陵的边缘，最终在一间小木屋前停下。
简叔则从木驹的背上滚落。他现在不想死了，生的渴望压过了毁灭的欲望，这使得术法的杀伤力和发展速度均有大规模下降。他没有感受到厌恶的气息，但也想不起来亲切的小绿团是谁，于是在地上轻轻喘了两口气，摇摇晃晃地捉住了自己胸前挂着的小银镯子。
苍典将身上的铁甲卸下丢开，扒开简叔则身上仅剩的褴褛的布，看见他皮肤上用刀刻进血肉的道道咒纹，眉眼顿时耷拉下来。他叫了简叔则几声，又试着去推对方的身躯，结果自己反而又被简叔则身上的剑气割伤，手陪着肩膀和脊背一起哗哗地淌出鲜血。
“他已经没救了。”
坐在屋角的清和翻动着手中的简牍，叹息着说道。
“东栾族的‘人躯化剑’以血肉滋养剑骨，用全部生气酝酿最后一击，是不可逆的术。你就算能阻止他异化，他也最多只能维持现在的样子。”
他示意苍典过来，拿出草药想给苍典包扎，但这孩子固执地坐在简叔则身边，甚至开始试图给简叔则输送灵力。
简叔则腹部的伤口金属化的色泽似乎有所缓和，部分刀口开始隐隐沁出血色。
苍典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正想要继续给简叔则输送灵气，忽然外间一阵响动，简叔则豁然从地面上跳起，凶狠的剑气撞碎门板，直直冲着门外的响动而去。
“小心！”
苍典扑向门外，在剑气接触到那只路过的小鹿前掐诀驭木，并在发觉无法以此阻拦简叔则时纵身一跃、替无辜的鹿挡住了简叔则的一击。
与他扑出去同一时刻，原本漫不经心的清和豁然站起，手指死死扣着简牍的边缘，关节处都因为用力而泛起青白。
受惊的小鹿撒开蹄子跑走了，苍典跌坐在地上，小脸苍白地咳出来一口混着碎屑的血。清和跑到他身边抱起他，头一次把话说得这样迅疾：“你怎么样，阿典？你疯了——何必为一个鹿挡这个！”
“我没事，很快就能长好。”苍典喘息道。“无缘无故的打杀，是虐待。他现在不是在打猎。不能让他这么做。”
清和的胸膛上下起伏着，下唇被他自己咬得几乎要滴血。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宁愿你没能找到他。”他一字一句道。“我宁愿你终身抱憾，也不希望你受伤。”
他似乎恨上了简叔则，而人剑自发现自己击中了小绿团后，就一直呆滞地立在原地。
简叔则的神魂已经快要从这躯壳里飘走了，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魂魄还是固执地留在了□□里，继续承受着血肉滋补灵脉、剑骨刺破脏器的苦楚。
他现在大概想起来一点，小绿团“阿典”应该是他很重要的人，于是他也操控起自己的声带，用诡异且飘忽的声音喊：“阿……典……”
“你看，他记得我呢。”
于是苍典又说道。
“如果他还有神智，恐怕接受不了自己滥杀无辜。”
他倚在清和怀里，因为躺卧的角度将挚友绷下颌的动作尽收眼底。
清和深呼吸几次，杂乱且剧烈的心跳总算慢慢平静回来。在听见苍典为简叔则挽尊的辩解后，他低下头，表情有些复杂。但很显然，他已经不再为苍典感到愤怒了。
“你高兴就好。”
他将苍典轻轻平放在地上，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裹里拿出草药，将之均匀地涂抹到少年受伤的位置。
“你要想好用什么方式将简叔则运走。素戈人不精阵法，但昌敏发觉他们久去不归，定然会来寻。你要将他带到哪里、怎么掩饰他的异常，都要尽早决断。”
他又变回最初那个有些距离的清和了，这让苍典有些不知所措。他从地面上坐起来，支支吾吾地想要说话，清和却已经捏着那只布袋起身，头也不回地绕过简叔则进了屋里。
明明去救简叔则的决定他也知道的，他为什么突然就生气了？……
苍典的心中塞满了惶恐。在等待内里修复的过程中，他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小屋。可清和除却出来过一次给他喂了些水外，一直都呆在屋子里翻他那些简牍。
简牍、简牍……书有什么好看的？况且那些东西他早就都看过！他都知道的！
苍典能感觉到自己在清和体内埋下的“种子”，只不过他平时不会以此窥探友人的心声。而如今，那种子安安静静、毫无波动，显然清和本人也是心如止水。
他没有生气，没有难过，更罔论忧心。他什么情绪都没有，仿佛外头的两个人都和他没有关系，而他只不过是偶然间瞥到了两朵不幸将要飘零的花。
苍典的惶恐逐渐生长，慢慢膨胀成怨气，最后凋零成了无边的茫然。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对清和了解并不多。除却病弱、温和、极爱秩序之外，他压根不知道清和的过去、偏好和喜恶，更别提从其中分辨出对方不快的缘由了……
哦，还要纠正一点。清和根本就不是不高兴。他只是曾因为某些缘由将苍典划进了无原则偏爱的对象，现在可能又因为某些不知名的原因把苍典一脚踢出来了而已。
他依旧信任苍典、可以为了苍典做任何事，只是他兴许不会允许苍典参与他自己的事情了。
从他方才的态度来看，他说不定还会悄悄地走掉……
他可能真的会悄悄走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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