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苍地山林众多，气候变化起伏平缓，但于此同时，崎岖难行的山路、雨季滑坡的风险、随时随地可能袭击城池的异兽……都是需要修士们头疼的问题。而现在，昌敏巧妙地将三个问题全部引进一个时间段，使得姜司等人即便知晓、却也无暇腾手整治她。除却在最开始试图进空城修整时吃了点小亏，她居然真就大摇大摆地带着残部路经苍地、从孤涂泽一带过津江回乡了。
“她这人怎么这样呀！”
少辞气得上蹿下跳，又忙着给战所里濒死的伤员输送生气吊命，一头长发几乎要挥舞成扑扇的蛾子翅膀。
“太过分了！别人的命就不是命吗！”
苍典背着药箱，默默为轻伤员包扎整治。
他为清和学习的医术在这里派上了大用场。城内药堂的人本是畏惧他修士的身份才让他掺和进救治的工作，不曾想他下至跌打损伤、上至气衰内损居然都能治，渐渐便也放手不管，还派了一串学徒跟在他后头做帮手。
现在，城中的居民称呼他，都不再说他是“灵巫大人的哥哥”。他们会笑着同他打招呼，会热情地向他问好。他们会直接叫他的名字“仲典”，偶尔还会有人将他当作某座城的少觋。但是，这一切并不能让他快活起来。
他去探望过还在昏迷中的清和。青年苍白羸弱，失去血色的皮肤一发像惨白的石膏，上面“种子”生成的纹路因此被衬托得异常招眼。
当然，他的发辫上也不会有什么金铃，体感温暖更是无稽之谈。他虚弱到这个地步，摸上去都快和死人无异，怎么可能骑着飞驹奔驰百里、还能在大片的森林和野草间一眼就看出苍典正面临的危机？
苍典心乱如麻，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主动找过自己的朋友。他为最后一个病人检查过伤口，收起药箱，悄悄从热情的人群里逃出，自己找了个寂静的小角落窝了起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姜羲循着他的灵力气息走出，四处张望一圈后，很不雅地一屁股坐在了他身边的泥地上。
“真辛苦啊。”她叹气道。“都有许多年没和咱们的凡人同胞这样贴近过了。在我像少辞那么大的时候，大家倒是会隔几年就聚在一起唱歌跳舞。”
她感慨完，扭头看向自己的弟弟：“你最近是怎么回事？我听少辞说，你那个凡人朋友生了很重的病。你过去那么稀罕他，现在他很可能要病死了，你怎么反而不去见他了？”
苍典抿着嘴巴，用力揪地上的草，看得出这个话题很令他不虞。
姜羲道：“你生气也没用。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如果你真不和他好了，至少派个人同他阿姊说一声，不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不好。”
“谁说不和他好了？”
苍典丢掉手里的草茎，别过脸嘟囔。
“他……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我说不好。”
按苍典说，他就该冲过去、把清和揪起来打一顿，反正那人八成也死不掉，真死了过几天还能换一副壳子。可是，每次想到友人昏迷时还微蹙的眉尖，想到过往只有他们相依时的那些大笑和吵闹，他又忍不住心中酸楚，怎么也挥不出愤怒的拳头。
“他是很危险的人。羲姊若无事，还是远离他比较好。他……”
“大人！仲典大人！——”
他话音未落，一阵小女孩兴奋的叫喊已从远到近，强势切断了这姐弟俩的交谈。小女孩果阿似乎奔跑许久，连鼻尖上都是汗，两粒蓝眼珠却是晶亮，比晴天时无云的天空还要更蓝：“仲典大人，我舅舅醒了！他说有事要同您说，请您务必来我们家一趟！”
果阿突然到来，苍典不去也得去了。
他站起身，同姜羲道了别，随后背上药箱、跟在果阿后面慢吞吞往清和姐姐的屋子走去。
他们进到院子里时，清和刚刚洗完头，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倚在院子里晾头发。他看看跟在果阿身后的苍典，发觉对方神情复杂后也没有表现得很意外，只是对果阿说道：“你阿娘虽已回来，腿伤却还没完全好，恐怕不能做一些重活。她这个人要强，养病都不安生，还得要咱们果阿看着点才好。”
小女孩自觉担负重任，严肃着小脸点点头，扭头跑出去了。苍典半跪在清和的榻边，拳头松了又捏、捏了又松，终于还是抬起手，不轻不重地给了对方一个耳光。
“找青莲花是假的。虚弱是假的。朋友也是假的。这是你耍弄我玩的酬劳。”
他冷冷道。
“将我玩弄于股掌间、看我像一条狗一样被你耍弄得团团转，是不是特别有意思啊，道尊阁下？”
苍典根本没用力，奈何清和这肉身实在不顶用，居然真被他打得歪了一下。
他咳嗽几声，慢慢回转脸看向苍典，总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整个人的气质都起了变化，果然像极当年给苍典留下大印象的石像残影。
“这已经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结果。”
他看着苍典，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桑秦必然会死。简叔则必然会为她复仇。昌敏必然会借道攻打东栾。苍地必然会迎来异兽潮。这都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我能做的，也只有在规则的框架里，让你尽量过得舒服一点。”
他的眼睛已经不再是苍人的雾蓝色，色彩变得更淡了，灰蒙蒙得像是覆盖着一层死亡的翳。苍典看着这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想到不久前他们聊天时它还是明亮且鲜艳的，不由得再一次转过了脸。
“我根本不敢去想你说的哪句话是真话、哪句话是假话。我看不透你。我兴许从来就不了解你。”
“……我从不说假话。我口中说出的只能是真相。”
留意到他对自己双目的回避，清和闭上眼睛，依旧是往昔谈天时柔和平缓的语气。
“你就是太过心软，阿典。你不愿意接受客观的消亡，只想着长久和永远。可惜的是，人类是一种脆弱的造物。对于人而言，‘永远’就是没有永远。”
苍典瞬间捏紧了拳头，猛地回身，将想要坐起的他又拍回了榻上。
他咬牙切齿地道：“所以你其实能做到，是吗？——你能让一切回到没发生的时候，甚至都不需要多大的能量——只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所以你要向我许愿吗？只要是你希望的事情，我都能为你做到。”
清和微笑道。
“只要你说你想，我可以为你创造一切——没有消亡，没有战争，永远和平的永生之土。我可以为你召回桑秦的魂魄，连带着简叔则一起；当然，你想要少辞和姜司她们也都是可以的。”
他抓住苍典撑在自己头侧的手，虚弱地咳嗽了两声。
“当然，你许愿要我‘永远’不出现在你周围也是办得到的。你要这么对我说吗？”祂诱惑苍典。“你很恨我吧？我感觉得到，你似乎很想再给我一个耳光。”
“……为什么。”
“什么？”
“我是说，你为什么会跟着我，甚至不惜用这样虚弱的躯壳。”苍典说。“还有，这具肉身原本的主人——他的魂魄，怎么样了？”
“原本的主人？——我说过，没有什么事物不是我，阿典，充其量只是我有没有想办法去控制这部分而已……当然，或许你不想听这个说法。那么，他在你离开族地的前一晚就已经死了。为了保持肉身的活性，我把他塞了回来，只要肉身再次崩毁，他就可以离开了。”
苍典立刻起身，再一次狠狠推了他一把：“你居然还让我把这肉身做成傀儡！！……”
“你想要，就给你了。有什么不对吗？”
清和非常诚恳地询问道。
“对了。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跟着你？因为在很久之前，我答应过你和你的族人，会满足你们一人一个愿望。你的愿望是，希望能‘永远’陪伴我、‘永远’跟在我的左右。我应允了你的请求。”
他“注视”着苍典，依旧十分温和、美丽非常，苍典却觉得有股寒气从脚下升起，渐渐令他周身冰冷、心底发凉。
“……就因为一个不知多少代的死人许的愿。就因为那个死人说什么‘永远’的狗屁话题。”他说。“所以你连对我许的诺都是假的。”
苍典只觉得自己的那些悸动和欣喜都像是个笑话。他的胸膛中满溢着仇恨的毒水，嫉妒却像是蛇一般从中游缠上来，慢慢绞紧了他的心脏。
“你对我好，是因为我是那个死人的转世……不，兴许它连人都不是。它可能只是个畜生呢。”
“它确实做过动物。”
清和点点头，完全不以为忤。殊不知他这副平静的作态落进苍典眼里，更让男孩连恨都风冷了。
“你上辈子就是一只红尾山雀，上上辈子是一只海鱼。在更久之前，你还当过树木、游蛇、马匹、牛羊……我一直看着你。我什么都知道。”
所以这才是他的真面目。没有同理心，没有道德观，从不会在乎渺小存在的悲欢喜乐。祂高高在上、目无下尘，只要是应允的事情，无论会造成多大的损害，祂都会去做——反正都是自己的一部分，毁灭了又会再生，何必费心关注呢？
原来这就是神祇。
原来这才是神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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