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8
意外往往不会挑时候发生，尤其是针对清和这种本就“不合理”的存在。他——或者说“祂”——本就不应该做为一个凡人活着，更不该真心认同那些人类为亲友、同族。
于是，为了修正这个“错误”，也出于尽快唤醒“母亲”的私心，这个世界开始试图杀死清和。但祂也没有想到的是，纵然清和已经表现得这么冷酷，苍典居然还会折返回来救他——
有了修士少年的帮助，清理废墟的速度大大加快。压在半截断柱下的清和被拖出，而被他推开、跌坐在灰土里的小孩也终于回过神，扯着嗓子哭嚎起来。
“妈！”
那孩子哭叫着，摇摇摆摆地扑向后怕的女人，而果阿也开始放声大哭，抖着手抚摸舅舅沾着血的脸庞：“舅舅，你，你别吓我……”
苍典抱着几丈高的实心木柱，站在一片空地上动都不敢动。在居民们齐心协力搬运伤者的间隙里，他时不时朝清和的方向看看，两只脚焦急地在地面上蹭来蹭去。好不容易等月族修士赶来处理此事，他终于得以脱身，立刻到清和身边握住了青年脏兮兮的手。
“别怕，会没事的。”
他一边安慰情绪失控的果阿，一边给昏迷的人输送灵气，双眼紧紧盯着青年被血粘成一簇一簇的睫毛。
好在有“种子”撑着，清和不至于咽气，但他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他弯腰推两个孩子的动作做了缓冲，那根从他正后方砸下来的柱子砸断了他的脊椎和腿，好在还没怎么伤到脑袋，因此他短暂昏迷片刻后，很快就又因为剧痛醒了过来。
“……好像有点麻烦。”
他试着动弹了一下，没感觉到自己下半身的存在，又伸长手臂摸了摸，这才“嘶”地一声躺回去。
“也没我想的那么麻烦。”
月族修士忙碌地搬完碎屑残渣，发现并没有人因此身亡后，又连忙叫本族的医师来搬运伤者。
“兴许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
在被搬上简易的担架时，清和看着惶恐茫然的两个孩子，还忍着疼开了个半点不好笑的玩笑。
“这下月族不得不派修士跟我们走了吧？……这样想想，我被砸也不亏啊。”
他猜得一点也没错。东栾人都是激进派，尤其是妘均灵。她从一开始就主张主动进攻抗击昌敏，如今姜司终于派人来谈合作，简直是瞌睡给她送来枕头；而她想要与苍人合作，最大的难题就出在不愿意动弹的月族人身上。
而现在，有族人在月族的领地出了意外，苍地的少巫与少觋立刻抓住机会、开始与妘均灵合力对月族人施压。
月族的首领并不想面对邻居们的怒火。在“与邻居为敌”和“与远在千里外的素戈族为敌”之间，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终于可以回去了。海里的鱼难吃死啦。”
果阿帮着母亲收拾行李，一边打包，一边还嘀哩咕噜地说。
“他们这的那个草也好难吃……没有咱们的果子好吃。”
她忙忙碌碌的，手里忙，嘴上也忙，小陀螺一样从屋里转到屋外。
清和倚在床上，觉得她这样实在可爱，忍不住笑了几声：“可我看你跟仲典出去玩时，也挺开心。”
“开心？……我哪里开心了！要不是为你，人家才不和他好！”
果阿跺脚道。
“再说了，人家生他的气不也是为了你！坏舅舅！”
“嗯。我是坏舅舅。”清和点点头道。“那好果阿要原谅我么？”
“我再生半盏茶的气。你一会儿再来找我吧。”
清和老实地在房里熬了半盏茶的时间，正准备出声再喊果阿进来玩，忽然内室的帘子被打起、露出了苍典怯生生的小脸。
“我来给你补生气了。”
他搓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
“姊姊说了，再过几天，等你完全恢复好，我们再走。”
苍典被少巫派来医治清和，因为顶了个任务的名头，所以清和也没怎么冷待他，但他依旧担惊受怕，每天都顶着张可怜兮兮的脸来去。
今天也是如此。他走到榻边跽坐下来，先拿水汪汪的眼睛瞅了瞅青年的脸孔，等对方注意到自己了，他就很快将眼神转移开去、把细白的手指轻轻搭放到对方的脉搏上。
清和对他的“可怜”很是无奈：“你大可不必这样，应当是我要感谢你、因为你的态度惶恐才对。要不是你，我恐怕当时就被那柱子砸死了。”
苍典瞅瞅他，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摇头，只沉默地给他输送灵气。
他最近似乎长大了一些，脸颊上粉嫩的软肉消下去不少，下颌的线条也隐约有了硬朗的轮廓。但总体而言，比起简叔则，他应该还是像他的母亲更多一些——他的五官很柔和、很秀丽，脸型整体也是偏向温润的，完全没有简叔则那种锋锐飞扬的意气。
也正因为如此，当他垂下眼睛、耷下眉毛不说话时，看上去就格外可怜无依。
兴许苍典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总在清和面前默默垂首掩泪——就像清和很知道自己容貌美、所以非常擅长藉此融入人群一样，苍典也发现了自己看着幼小可怜、惹人疼爱，潜意识中就选择了这样一个流露真情的方式。
清和果然也受不了这个，顿了顿之后，又说道：“其实像我们现在这样，做熟悉一些的族人不也挺好？仲典，你明知已无转圜余地，即便和好，也再不会恢复如初了。我现在软下态度、给你希望才是害你。”
苍典垂着眼睛不说话，心里却想：你这样同我说话，那自然是在心疼我的。你既然已经在心疼我，那我做的事又怎么会是错的呢？
于是他继续恹恹着，只是抓着对方的手指更用力了一点。
等苍典走后，青木走进来查看弟弟的状况，发现他恢复得不错后，便拿出自己的猎刀坐在旁边开始磨。
清和听着姐姐磨刀“刺啦刺啦”的声音，叉着两只手道：“我本来还想去降天海看一看，结果现在这样，反而哪里都去不成了。”
“嗯。”
“等兽潮解决之后，我应当会搬出都城住，过节的时候就回去看看你和果阿。”
“嗯。”
“我有种不太妙的预感，似乎我之后还会遇见类似的情况……青木，要不我还是不同你们一起回去了吧。”
青木“啪”地一下摔开手里的骨刀，站起身出去了。
几息过后，她又从外头进来，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打在了清和的身上：“我是你姊姊，清和，我不是你妹妹！我不需要你帮我做什么决定，知道吗！”
“阿姊，疼呢。”
“疼。疼死你算了！”
青木还在气头上，顺手又给他胳膊来了两下。
“怎么？楼倒了是你推的？你这么厉害？要是哪天打猎时候我们碰上兽群，你也觉得兽群是来吃你的，是不是？我很早就想说了，清和，你天天的眼睛长在脑袋上，也往地上看看吧，我的好弟弟！你就是个普通人！你没那么大的本事！什么都不要，你就会死！”
“不，青木。或许我确实不是个普通人。我……我一直没告诉你们，其实我最近一直在做梦。一个很真的、很可怕的梦。”
他终于不再微笑，原本一直弯着的眉眼沉寂下去，一直带着上扬弧度的嘴角也抹平了。
他确实和青木长得一点都不像。他规整到几乎诡异、全无生气，比起活人，他更像是一尊用来朝拜的玉像、一片落在山顶上的雪。而现在，他看上去很累，就像原本光洁无瑕的玉像突然覆盖了一层灰；山顶上的雪已经变得轻飘飘，肉眼可见地快要消融了。
他说道：“我梦见许多生灵在朝我跪拜。它们称呼我为‘祈’，它们说我是宽宏的、象征着希望的神。
“梦里的我觉得很新奇，所以我也到它们中间去，就像现在这样，在那里到处走来走去。它们要什么，我就给它们什么。一开始确实是很好的……可是越到后面，它们要得就越多。满足了这个愿望，那个愿望就一定要压过它……它们死掉了好多。全乱套了。”
青木握住了弟弟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不妙的预感，就好像现在躺在这里的弟弟随时会抽身离去一样；这是她的亲人。她不希望听见那些使他痛苦的话。
“它们最后许下的愿望是，希望我永远不要再出现，永远不要再凝听、永远不要再注视它们。他们挖掉了我的眼睛……他们说，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我不是带来希望的‘祈’。我是象征着厄运和争斗的‘歧’。
“兴许我真的不应该出现，阿姊。你看。我也想说一切和我无关的。可是打猎的时候你差点就受了伤。在咱们来月族的路上，虹弟来救我，却差点和我一起淹死在水里。再之后就是那个楼……差点死掉很多人，阿姊。我负担不起那么多人命的。”
清和将自己的手从姐姐的手中抽走，在发觉女人悲哀的神色后，突然笑了笑：“阿姊，别太难过，只是一些梦而已。我就是有点感触，不至于当真……是我不好。我不该和你说这些不中听的东西。咱们现在还在好好过呢，是不是？”
“……不管你的梦是不是真的，你出生的时候，我和青阳都觉得很高兴。”
青木说。
“阿娘也很高兴。她告诉我们，世上又多了一个爱我们、同时也需要我们去爱的人。不管你自己怎么想，总之每一次你能回来，我都很高兴、很期待。你不是‘歧’，也不是‘祈’，你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如果你消失，那空缺出的一块就永远也没办法填补满了……我们是亲人。亲人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为了一起抵御苦难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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