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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忧其民 忧其君


竹烟在晚饭后将唐隐拽到了竹里馆的院子里,小院被竹林包围,安静又有些幽闭,唐隐大概知道她要问什么,但这种事一般不憋到最后一刻那是死活都不能承认的。果然,竹烟眯着眼睛柔声道:“小叔~~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唐隐只觉得后背一阵凉意,他堆着笑脸道:“小姐想让我说什么呀?”竹烟的笑容灿烂无比:“小叔啊,我记得你昨日将姬栋送到这竹里馆之后又到馆外接待了好多想来慰问和祝贺姬栋的高官大员吧?就没有在里面见到几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比如工部尚书的孙女啊,城东卫郡王的侄女啊,某位最大的大人物的女儿啊……”

        唐隐满脸苦涩,看来不承认是不行了…“小姐,那太平公主从我带姬栋和莫语入园的时候就跟在我们身后了,我可是一点都没搭理她啊!昨天晚上她也只是过来慰问一下姬栋和莫语,毕竟现在人们都以为他俩是我偷偷收下的徒弟。哦,小姐,我们的唐门身份已经走漏出去了。我还好,毕竟他们几年前也都猜到个大概了,您的话…可能是因为和我走的太近才……”

        竹烟挥了挥手:“这种小事无需理会,反正我们也要离开长安了,他人议论与我何干。”唐隐道:“可是小姐,如果皇上和孟王把这件事当做是我们唐门有意为之,那可就不妙了啊。”竹烟眼神古怪地看着唐隐:“这种事情小叔不是早已有所准备了吗,如果我没猜错,你昨晚刚好‘顺便’拜托了那位太平公主将此事消于无形了吧?而且正好还能让我打消些对她的恶感…”唐隐干笑两声:“小姐英明……”

        竹烟正色道:“小叔,她的确助我在长安的风尘之地站稳了脚,但我讨厌她不仅是因为她帮我们传递皇上和孟王出宫的消息后趾高气昂的样子!小叔,你的魅力太大了,招蜂引蝶也就算了,你这次招的可是一头凤凰啊!我知道你有分寸,可皇室之人哪有不心机深沉杀伐果断的?万一哪天,这个公主因爱生恨变成了我们的敌人,我们要如何与朝廷这个庞然大物对抗啊?”

        竹烟见唐隐有些恍惚,提高声音道:“小叔?”唐隐才回过神来。“你想什么呢啊?我和你说正事呢!”

        竹烟娇嗔的样子让人又怖又怜,唐隐已经看了很多年,只是不知道还能再看多久了。

        你一直在说“我们”,这很好……我们都很好。

        “小姐,您放心吧,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也是刚刚得知,不能瞒着小姐您。”唐隐的神情归于严肃。竹烟眉梢微震,轻声道:“是不是爷…是不是唐铁云他死了?”唐隐低声道:“是……消息还说,老掌门死前未留下遗嘱,他的弟弟内门大长老唐铁杉可能有意要继承掌门之位。小姐你……”竹烟打断道:“小叔,我现在只想着吴殇哥哥能早日去凌虚山庄将内伤治好。至于唐门……我会回去拜祭的,但也仅仅如此了。”

        竹烟在竹叶的簌簌声中朝馆内走去,唐隐看着四周,越发感觉自己被这竹林包围禁锢了起来。“宁为山野鸡,不做笼中凰。难道我这自诩风流无双的浪荡子真的要去争唐门的掌门?”唐隐叹了口气,轻身跃至竹林中最高一株竹子的竹尖之上,在清凉的夜风中随风而摆。

        山林里的野鸡虽能自由自在,但偶尔也会为食物和猎人的冷箭愁苦。笼子中的凤凰可能会为不得展翅而孤苦难耐,但起码她不必愁吃住——特别是当她吃着世间少有的珍馐而且笼子又很大很大的时候。

        身为皇室之人,除了皇上外,全都是这样活在笼子里的世间最尊贵的人。皇上是自知身处樊笼但可以控制自己笼子的开关时间的人,所以当他偶尔一次出笼就看见了世间少有的绝美舞蹈后自然欣喜无比。只是可惜,他现在又知道了这个跳舞的人是一个江湖大帮的掌门的孙女,虽然她是被赶出门的,但也还是不排除她是有预谋地故意接近他以达到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他的心情变得很不好,非常的不好。

        这股天子的怒火最后没有演变成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只因为皇上的宝贝女儿说了一句话:“父皇,您的福威荫蔽天下,难道还不能为一个可怜的女子挡下些风尘吗?”

        皇上在御书房里练着书法,一整篇《逍遥游》耗费了小半个时辰,皇上却始终不能静下心意。“难道朕的胸怀和气度真的没有那么宽广吗?可这普天之下都是朕的疆土,四海之内莫不对朕俯首称臣,朕究竟还在计较什么呢?究竟是什么让朕难以放下?”

        一旁侍立的冯宝轻声道:“陛下,已经写了十几张了,歇歇吧。”皇上挥完最后一笔,直起身揉了揉腰,“嗯,今日写得这些也还和之前的一样,你去处置一下。”冯宝领命去整理皇上的墨宝。此时小太监来报,太子少师钟陌空大人求见。

        皇上心血来潮,让冯宝先不要收拾,自己马上又回到了桌前,取过河北道雪狼毛发制成的大笔,舔饱了研磨好的幽州特产血墨,在御贡的黄州芽纸之上草书了两个大字。

        钟陌空一袭素色长衫,面容素雅,步正身直地走进了御书房。皇上看着刚刚完成的大作,招手示意钟陌空上前,“陌空啊,你看看朕刚写成的字,给朕点评一番可好?”钟少师因看书太多,略有些近视,当下俯身前倾想要看得更仔细点。

        “陛下的书法又有进步了。”钟少师第一句话就让皇上和冯宝都尴尬得不行。这好歹是皇上啊,当是皇子们呢啊?皇上无奈一笑,示意冯宝不要做声。钟陌空的脸离纸张太近。几乎是在闻这篇皇上的墨宝,“此二字形散神不散,笔锋强硬不惺惺作态,只是这气势嘛……不得不说此二字气势的确磅礴,但这并不完全是因为陛下的气魄,而是更多地在于这两个字本身所带有的大气。由字观心,皇上可是还有什么烦心事压在心头,以至于无法控制这两字的气势?”

        皇上面色一黯,随之化作爽朗一笑:“家事国事天下事,说穿了也还是朕的事,朕怎么可能终日无忧啊……不过有陌空这样的贤臣在,相信朕的烦忧也不会持续太久。说吧,这次找朕来又是准备给朕上什么课啊?”

        一旁的冯宝虽听过无数次这类对话,但每次听都还是胆战心惊,生怕皇上一个不高兴就将玩笑话讲成了诛心之言。

        钟大少师可不管那个,直截了当地道:“陛下此次去芙蓉园会可否尽兴?”

        皇上道:“自然尽兴。朕昨日在会上发现了一个有绝世诗才的少年,而他居然只是一个杂役。虽说是那个号称长安第一风流才子唐隐的杂役,但此人年纪轻轻就能作出那等旷世奇诗,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钟少师点点头道:“那几首诗我都已看过,这个叫姬栋的少年的确担得上绝世诗才这几个字。可陛下为何不将他带回宫中?此人若在我门下修习数年,必可成为我大周文坛的顶梁支柱,对他来说这可比一个逍遥郎的虚衔强得多了吧。”

        皇上和冯宝心中同时冒出了“你也好意思嫌弃别人的虚衔”这样的话。要知道这太子少师本就是大周朝内一等一的大虚衔,钟陌空每日的工作就是注解些春秋圣贤书写的典籍,解一解某个皇子或公主的书中疑窦,再就是偶尔去皇上那里上上课,做做顾问,清贵得不得了。现在皇上还未立下太子,钟陌空还能在这个虚衔上优哉游哉。等到太子之位确立,皇上必定不会再让钟陌空再做这个太子少师,到时能去到哪个位置上就看钟陌空的造化了。只不过看他这个样子,只要能给他书看,给他面见圣上的权利,估计做什么官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大区别……

        皇上咳嗽了两声,正色道:“陌空啊,你也知道,朕向来爱才,这次大会上夺尽风采的几个人朕其实都想要招揽入宫。但朕问过了姬栋,他竟然宁肯做个逍遥江湖的逍遥郎,也不肯进宫做个翰林,朕只好答应他,尊重他的意愿。”

        钟陌空眉头紧皱,眼睛眯得小小的,看起来就像一个找不到路了的瞎子。“陛下提的条件太低了些,直接说让他拜到我门下不就好了。还有,陛下不只是尊重他的意愿,更也是含着一层细腻心思在里面吧?”

        皇上被他说得开始挠头了。冯宝看得冷汗直流,这钟陌空竟能将陛下逼到这个份上,恐怕诺大个大周也找不出第二个生猛至斯的人物了……

        皇上面有颓色,无奈地道:“这真是…你难道是朕肚子里的蛔虫?怎么这都能看出来?朕的确是怕这姓姬的少年是朕年少时在外面留下的……咳咳,啊。况且他还说自己是个孤儿,朕当然不敢再坚持让他入宫了。万一他真的是朕的儿子,凭他那绝世的诗才和与庆王手下比武时的诡异手段,朕的这几个皇子有谁能压得住他?到时不免又是一场夺嫡的惨剧……”

        钟陌空还是那张严肃刻板的学究脸,他拱手对皇上道:“陛下,这疑似遗落民间的龙种一事咱们暂且不谈。陛下刚刚也提到了庆王,微臣想知道庆王此次突然参与这芙蓉园会,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动作。”

        冯宝再也忍不住了,在一旁清咳几声,语气柔和地道:“钟大人是否过于执着庆王殿下的事了?在老奴看来庆王殿下虽不敢说有大功与社稷,但毕竟亦无大过啊。钟大人何必抓着庆王殿下不放呢?”

        钟陌空本不愿答话,但冯宝毕竟是皇上身边最受宠的大太监,太过怠慢也是不好。他冷声道:“若是在平日里,庆王有什么霸凌百姓的行为,微臣顶多烦皇上一两句,可这次芙蓉园会上,庆王竟一反常态地亲自到场,还派出了贴身护卫要夺那武会之首,这里面包含的心思可就不好说了。”皇上胸口有些烦闷之感,皱眉道:“那在你看来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钟陌空又作一揖,坚定地道:“陛下,庆王越是有意要争抢什么,陛下反而就会对他越放心。微臣敢肯定,就算陛下没有将清谈比试改为比武大会,庆王也早已准备好了清谈方面的能人,准备一举夺魁。”

        皇上眯着眼睛道:“你是说庆王知道了朕会微服出宫,去那芙蓉园会?可是他贵为亲王,坐享荣华富贵,还有什么必要向朕这个皇兄争宠献媚的?”

        钟陌空抬起头看着皇上的眼睛道:“陛下,他是为了打消陛下的戒心!微臣怀疑庆王殿下图谋不轨!”

        “混账!”皇上勃然大怒,一把扫飞了桌上的笔墨纸砚。“钟陌空,朕忍你很久了!你知道这样无凭无据地指摘一位亲王是多大的罪过吗!”

        书房内的侍女和小太监都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冯宝则第一时间就跪到了地上,任由飞来的毛笔戳在脸上且一动不动。

        钟陌空盯着皇上的眼睛丝毫不退,皇上瞪着这个让他最头疼无奈的爱臣,拳头握了几次又舒展开来。最后,皇上还是长叹了一声,示意其余人退下。冯宝抹了下城墙般厚度的脸皮,淡然起身站到皇上身侧,其余太监宫女则是被赶出了御书房。

        皇上坐进椅中揉着太阳穴,用稍显疲态的声音道:“陌空啊……记得七八年前,你还是个在翰林院读书的年轻人,那时的你有理想有抱负,一腔正气要为天下请命。这都快十年过去了,你已经成了大周的一品大员,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可是你的脾气居然和十年前一样!一点都没有变!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朕现在有心想让你再去游历天下一番,就像你刚成为太子少师时一样。可是近日朝堂上罗张两党争斗更甚,你再一走,朕连个可以制衡他们的人都没有!这个时候你就别再让朕更加头疼了!”

        钟陌空低头不语。冯宝则低眉垂目,敛气凝神,像是闭塞了六识的老道。

        刚才被皇上扫得飞出砚台来的的墨汁,在书房内的锦绣地龙之上留下了一道细细的线。此时这条墨线就像是一道裂痕,将这御书房的地面深深剖开,将皇上和钟陌空分隔在了两头。

        钟陌空再作一揖,低声道:“陛下赏识之恩,臣不敢忘。不知微臣当年提过的几项建议,陛下如今可有不同看法?”

        皇上一脸苦涩,几乎想把这看不出火候的书呆子一脚踢出去,“钟大少师!你的政见是有道理,可你知不知道如果真的那样做了,最后只会引起更大的混乱甚至动摇我大周的根基!朕已经尽力采纳了你建议的一部分,并且已经有成效了,难道你就不能将此事放下了吗?”

        御书房内,安静得诡异。墙角处射来的烛光照在几人脸上,映出了不一样的侧影。

        钟陌空看着地上那张只写了两个字的黄州芽纸,嘴角微颤一下,似乎在笑。

        “陛下有放不下的,臣当然也有。”钟陌空作揖行礼,转身离开了御书房。

        皇上瞪着那张纸,面色阴晴不定。御书房内静静的,只能听见外面传来了的蝉噪之音。冯宝眼珠一转,想要去将那纸捡起来。皇上怒吼一声:“放着!”

        沉香木椅被掀倒在地,本就躺在地上的天山雪砚被一脚踢出好远。皇上大步走出了御书房,不知要去哪位娘娘的寝宫。冯宝跟在皇上的身后,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此时御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淡黄的光打在中堂的匾额上,没有让上面的字看起来更加柔和。御书房内的匾额都是皇上亲笔题的,而中堂里的这块上圣书“庙堂”二字,不知是不是皇上在时刻提醒自己,哪怕是在自己的私人空间御书房内,自己也是一个身处庙堂的上位者。处庙堂则应忧其民,则应谋其政,则应心系天下。

        此时那张纸上的字墨迹已干,纸歪对着门口带着两个字也斜斜地躺在地上,似乎在对挂起来高高在上的“庙堂”斜楞着眼。庙堂二字乃是中正平和的楷书,地上那两个字则是放纵缭乱的草书,无疑更贴近它本身的草莽气息。

        那两个字,就是“江湖”。江河湖海的江湖,江湖人的江湖,天下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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