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坊主穆离
翩鸿坊是建康城最大的舞坊，里面的舞者更从小习舞，个个功底扎实，即便是这样厉害，最后留下来的也是经过层层筛选出来的凤毛麟角。
教坊的老板娘是当年名动全城的舞娘穆离，当年远道而来一睹曼妙舞姿的人可不在少数，追求者数不胜数，而前来拜师学艺的更是络绎不绝。
只是她一个人都没瞧上，即便是上了些年岁后不再跳舞，依旧没有将这一身的本领传下去，但好在她眼光独到，挑选出来的人都算是个中翘楚，足以撑起她这第一教坊的名号。
陆兰带着阿汀来找当初教自己的师傅，一路上见阿汀紧张的双手握在一起一直不停地捏，这也难怪，阿汀这么多年一直待在后面那见方的小院子里，几乎没离开过，这次一出来就去舞坊这种地方定是要紧张无措的。
“阿汀，没事的，阿姐的师傅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子，一会儿他问你什么你如实说就好”陆兰握住阿汀的手安慰道。
阿汀点点头。
陆兰也是担心的，舞者讲求柔韧性，是要大小练的，动作也是要经过长年累月刻苦努力才能练的炉火纯青的，这不是朝夕之间就能成就的，再有就是气质，翩鸿坊最是注重气质，就是这一点，刷下了大多数从小勤学苦练的好舞者。
阿汀现在本应正是少年得意的年纪，身形皎挑，面容清俊，只是长年活在父亲的阴影下，活在周遭人的漠视嘲笑、欺辱谩骂的环境里，让他的脊背好像无形的弯下，整个人看起来畏缩卑微。
终究还是自己没用，陆兰每每想起阿汀的事就自责又懊恼。
“都是阿姐没用，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阿姐，我这样已经很好了，真的”阿汀真诚地笑了，“你看，我现在可以和你一起同行，我可以没有顾忌地喊你阿姐，我已经很满足了”
吃太多苦的人，果然只需要一点甜就能心满意足，这反而让陆兰更加痛心。
车马在翩鸿坊停下，陆兰带着阿汀来找了当时教自己的程师傅。
程师傅绕着阿汀看了两圈，用手拍了拍他偏瘦的小身板，拉了拉他的胳膊，有点可惜地说道，“要是早点来学可能还可以，现在这个年纪恐怕不行了，晚了”
程师傅又拉起阿汀的手，这双手虽然是少年的手，但是经年累月的粗活让这纤长的手布上了一层薄茧，“可惜可惜啊，他是你什么人啊？”
见这小伙子穿着太过朴素，甚至有点寒酸，程师傅不禁发问。
“他是我…”陆兰脱口而出，程师傅并不是那种看人下菜碟儿的人，而且她们师徒二人相处的很好，虽然陆兰自己的天分并不好，但是程师傅也是用心在教。
可是陆岸从不让人在外面说起自己这个儿子，阿汀是知道的。
情急之下他不得不打断道，“我是聚明楼的下人，老爷让大小姐带我来习舞”
“他是我弟弟”陆兰几乎是和陆汀这句话同时说出口的。
程师傅在这舞坊多年，这点事还是看的出来的，其中想必有隐情也就没计较太多。
“虽说我们翩鸿坊对于外来学习舞技的人要求不像对自己坊里姑娘那样苛刻，但是让人见了也不能太过给我们丢脸，我看你呀，还是不行”程师傅还是拒绝了。
“而且，坊主那一关也是过不去的”程师傅追加了一句。
这是爹第一次让阿汀做事，阿汀说什么都不想让爹失望，只是他不善沟通，遇人多多少少要露怯，想说什么一时说不出，只能焦急地看向阿姐。
“师父，阿汀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跳的，更不会在聚明楼跳，这点我爹已经跟我承诺过。一定不会给翩鸿坊丢脸的”陆兰连忙解释，希望能得一丝希望。
“这是什么理儿？算了，我也不过问太多了。只是你这个理由还真是…”程师傅想了想措辞，“似曾相识”
“跟我来吧，我带这孩子去找坊主”说罢抬脚走出房间，阿汀和陆兰跟在后面。
来到教坊的顶楼，顶楼一整层都是老板穆离空间，里面一片空地想必是练习的场地，即便隐退多年，穆离还是保持每日功课，不曾懈怠。
程师傅先是进入穆离房间将大概的情形讲明了，没过多久便退了出来。
“坊主叫这孩子进入，我们两个在此等候便是”
阿汀有些不安，陆兰轻声安慰，“没事，进去吧，阿姐在这等你”
虽然刚才话被阿汀打断，但陆兰依旧不畏在任何场合表明他与阿汀的姐弟关系。
“嗯”阿汀点点头，走进了房间。
陆兰当初来时也是见过穆离的，穆离对这些前来学习各种技艺，只是为将来嫁入名门增添筹码的人向来没什么好感，一般马马虎虎也就收下了，但是正如刚刚程师傅说的，阿汀底子太差，年龄早就过了黄金期，断然是过不了的。
“你也别太担心，我看这孩子啊，有戏”程师傅一脸肯定。
“可…”
“等等看吧”
穆离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了阿汀一眼，“都这个年纪了，怎么想起学舞了”
“我，我们老板让我来的”阿汀回答的有些腼腆。
“这个我听说了，那吝啬叫你来学又不让你在聚明楼跳，我倒是好奇，这是为什么？”穆离知道眼前这个放不开的少年并不知道理由，却还是问上一问。
“这个…我不知道，可是我不想让老板失望”阿汀抬起头。
四目相对，一个清澈的眼神撞上一双阅人无数的眼，败下阵的居然是穆离。
那孩子的眼神坚定又充满期望，穆离笑了笑站起身来朝着拘谨无措的阿汀走来，此刻她已经决定亲自来教阿汀了。
快要到阿汀跟前时，她做了一个舞艺中简单普通的旋转，轻纱飘卷舞姿曼妙，极尽妖娆。
穆离缓缓放下跳舞时掩面的手，对阿汀道，“按着我刚才的样子做一次”
阿汀不敢怠慢，即便没有底子，也尽可能按照刚才见到的样子将动作重复了一遍，虽然手臂上的动作效仿的没那么准确，也没有舒展开来，但是他挺起胸膛，微微扬起头，伴随着那一下深稳的旋转，让穆离再次见到了多年未见了的气质。
只是这动作一结束，阿汀立马就变成了一直以来的那副畏缩卑微的样子，不敢抬头看穆离。
“我决定亲自来教你”
阿汀兴奋地抬头，眼里是藏不住的喜悦。
“别高兴太早，我会用最严格苛刻的要求来教你，这个过程很痛苦难熬，你可要想清楚了”
阿汀点头，眼神十分坚定。
“现在教你第一件事，回答我的问题，要坚定地说出来，不要让我去抬眼看你点没点头摇没摇头，听清楚了吗”穆离最开始一定要让这孩子把一切显得自卑的举止忘掉。
舞，就是要用肢体来表达的，瑟缩自卑只会把舞的表达变成哑巴。
“听清楚了”阿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坚定洪亮。
穆离微微一笑，这一笑并不是她有多满意，而是阿汀的声音本身应该是温润和煦的，被她这么一说，反而有些为难他，这声喊下来倒是有嗓子劈叉的感觉。
“算了，不用这么大声，正常说就行”
“我记住了”阿汀用正常的声音回答。
这孩子是有多大的执念，一定要让陆岸那种人满意？
穆离突然有点心疼阿汀，这明明应该是一个趁着最好年华，追着哪家的姑娘、满世界献着殷勤的少年。
结果却要在这个年龄，遭着份无缘无故的罪。
但是，后来穆离发现是自己错了，阿汀的忍耐力是超乎常人的，压腿、拉筋等等一系列让人痛苦崩溃的枯燥练习他都咬牙坚持下来了，他不像自己那般柔韧，所以有些练习是要忍受常人不能忍的痛，但他没把这种痛当做是罪，反而是在这段时间他越发开朗，过得十分开心。
这期间，陆兰一直都是来接送阿汀，虽然因为这件事和父亲吵了一架，但最后还是没有向父亲妥协。
穆离在多多少少知道他们姐弟俩的事情后，有时也会放个水，提前就让陆兰接走阿汀，让他们用剩余的时间可以逛个街，有时更甚，能腾出一天时间让他们自己安排，当然这是有前提的，那就是阿汀真的对跳舞有天赋，并不需要太过严苛的训导，加之他自己也很自律总是会自己抽空练习。
只是好景不长，仅仅过了两个月，陆岸得知阿汀小有所成便不再让他去翩鸿坊，而是让他继续待在后院打杂。
美好的生活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怕阿汀又变回原来的样子，尤其是刚刚把他从之前状态中拉出一些的穆离，为此，她在阿汀离开前特意和他说了自己的一个故事。
“二十多年前，我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性格和你一样内向。
那时舞坊坊主是个唯利是图的生意人并非舞者，她并不爱护手下的舞者，虽不至于主动诓骗坑害姑娘们，但若是姑娘不小心被那些公子哄骗，为了不得罪那些纨绔子弟，坊主从不从中提醒点拨，致使一些姑娘被人糟蹋。
突然有一天，坊主说有个公子要在晚上来学舞，而且这公子只学一晚上，报酬很是丰厚，这样明目张胆难免让所有姑娘们起疑，觉得这公子定是个不怀好意的登徒子，没有一个人去接着单买卖。
那时的坊主贪财，收下了那公子不菲的定金，最后没办法，那公子来到这后，坊主只得和那公子实话实说了”
“那公子一定很生气吧”阿汀也觉得那公子图谋不轨，事情搞砸了，那些公子哥儿还不得胡闹一番。”
“没有，那公子心胸坦荡，并没有考虑到姑娘们所担心的，反而隔天他还为自己的失礼亲自向诸位姑娘道歉”
“那最后哪个姑娘教了他”
穆离笑了，那是穿过时间的记忆带给她的幸福的笑，“最后，是当时还是个丫头片子的我教的”
阿汀显然没有意料到，他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那晚，公子并没有解释他为什么一定要在晚上学舞，只是请求坊主能不能帮他想想办法，坊主没有办法时，我正好自己练习完穿过大厅往回走”
穆离停了一下，她回忆了一下初见那公子时的场景。
“还要多谢那时财迷心窍的坊主，他正没辙的时候把我推了出来，他说可以让我教他，说我虽然小，但已经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这样的鬼话来骗那个外行的公子”穆离讲到这都把自己逗笑了。
“我那时候吓得直往后缩，我那时就是一块怎么努力都不开窍的木头，加上我见人就打怵，让我去教别人我恐怕是要羞死”穆离自嘲。
“但是，那公子却走到我身边，蹲下身来，仰头望着我温柔地说，小师傅，我今晚有很重要的事要做，需要学一段舞，拜托小师傅就在此地跳一段您最拿手的舞，可好呀？”
“他没有碰我，也没有让坊主找一间单独的房间，就让我在那时已经没人的大厅跳了一段舞，那一次，我想也没想的就答应了，我彻底放开了自己，跳了一段我迄今为止都再跳不出的舞…”
“那公子只看了一遍，并且跳了一下他不太确定的地方，就是你第一次见的那个转身”
“他一边转身，一边问我，‘是这样吗’？我当时已经惊呆了，怎么会有这样完美的舞姿，后来我才领悟到，那是用修养铸成的一种浑然天成的气质”
“这些只是起因，接下来这些话你要记得，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看得起你自己。
舞，是用身体来表达的，放开才能让人听到。”
那公子看出了困住穆离的枷锁，并试着帮他挣脱，事实证明穆离成功了。
“舞，是用身体来表达的，放开才能让人听到”这句话是那个公子隔天来给姑娘们赔罪时和穆离单独说的，只是穆离没有告诉阿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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