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不诉离殇
离回宫的日子仅剩两天，我得赶紧收拾整理这边的情况。
将近一年的时间，我积攒下不少首饰，当中大部分是客人赏的。除了留下点作为贴己应急之外，其余的我分别赠予了暮雪和倾城。
暮雪这一年来对我细心照顾，任劳任怨。我不能带她入宫，又不忍把她独自留在月下阁，便擅自作主让她去倾城那里，也算是一尽朋友间的情义。
一切都安排妥当，除了一个人。
十九日，我让人请凌晞到敬茗楼一叙。同样的时间，同样的雅间，同样的茶，却是不同样的情境。
抬头向窗外远望，在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时，我惬意地一笑：“你说的不假，我是真喜欢上这里了。”
“那你可得要好好感谢我。”凌晞走到窗边笑道。
“谢你是自然。”我站起身来，严肃道，“但对不起你的更多。”
“何出此言？”他有点吃惊，仍是笑意。
“你曾问过我的经历，可是我撒谎骗了你，这是第一处。”
他并未出声，示意我往下说。
“其实我没有和父母失散，我曾是一名宫女，因为得罪了宫里某位娘娘被贬出宫。出宫以后，由于人生地不熟不小心被人抓进月下阁，逃跑不成成了清倌人。”我处之泰然地笑问，“你说，我的人生经历算不算丰富？”
“若唯。”
我笑着纠正：“檀溦，檀深雪散，浽溦小雨，这是我的原名。”
“两个名字倒也相近。”他轻笑一声。
“第一处算是解释清楚了？”调整呼吸后，我接着道来，“经过再三考虑，我决定回宫，你的情谊我暂时无法报答，这是第二处。至于第三处，因为我要回宫，所以你送的古筝我想求你代为保管，待日后相见之时我再找你取。”
他喝了口茶，洒脱地道：“就这些？你可不许再瞒我其他的了。”
极力渲染的告别氛围被他一下弄破，我无奈地一笑：“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费心想这些话，简直浪费我的情绪。”
“谢谢你愿意告诉我所有的经过，你做的打算我定然支持。”凌晞把手搭到我肩上，豪爽地笑道，“既然要走了，那咱们去大喝一场？”
“醉笑陪公三万场，走！”
那日我和凌晞喝了不少酒，离开酒桌时已是双腿打颤，语无伦次，还是他好心派人把我送回的月下阁。临走之时，我托他给北辰带去一封信，让她知道我的去向以免担忧。
第二日我赶去玄武门时，脑仁还微泛疼着，都怪昨天，本来掩藏地好好的，结果在关键时刻露了本性。
视线内，高伟的玄武门逐渐放大，直到仅有几步之遥。到底还是回来了，逃也逃不掉。
仰头望向湛蓝的广垠天空，心下不由得感慨，紫禁城的天，怕是不会再有这般干净了，我要好好记住它原有的模样，以作日后怀念。
“檀溦。”
闻声望去，玄武门下站着上次见过面的那位姑姑，我加快步伐走上前，礼貌地问好。
“姑姑好。”
“你可做好了打算？”
“檀溦已决定回宫，烦请姑姑领路。”
赶快进宫门吧！再这样拖下去，我怕我会丧失最初的那份果敢，落荒而逃。
“那你随我来。”
踏入玄武门，我回过头看向宫墙外的世界，企图抓住最后一丝自由的空气。在我不舍地收回目光时，不远处隐隐出现一抹湖青色的身影，霎时间泪水不争气地掉落。
我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态，但我知道那双眸子里一定溢满了温情和感伤。
佑礼，不管怎样我都会为了你坚持到最后，请你一定记得等我，千万不要丢下我。
姑姑带我进入东筒子街，没有拐进乾东五所，而是继续往前走。
“姑姑，我不是在东四所当差吗？”我疑惑地问。
“你先随我来吧。”
进了苍震门，我跟随她来到东小长街，最后停留在永和宫前的任泽门。
“贵妃主子让我传话给你，东四所如今人员齐全，内务府把你调来永和宫，在林常在那儿当差。”
若是这种情况为何不早说，我这回来还有什么意义？
“林常在？”抑住内心的不满，我依旧挂着笑脸。
“林常在性子极好，只是近一年来卧病在床。”
性子好，换句话说就是懦弱无争。
姑姑边说边把我引到林常在的住处，房门外站了个宫女，见我们来了连忙上前。
“原来是明镜姑姑，常在在里面打盹呢。”
“请你替我通传一声，就说内务府分来的宫女到了。”
那宫女诶了一声掀帘入室，很快出来让我们进去。
收拾好方才不悦的心情，我毕恭毕敬地进入里间，见炕上斜靠了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子，微阖着眼，神色倦怠，她便是我今后要服侍的林常在。
“奴才檀溦给林常在请安。”我低声行礼。
“起吧。”林常在略瞥了瞥我，轻轻抬手。
姑姑和蔼笑道：“这是内务府给您新分配的宫女，奴才奉贵妃娘娘之命带她过来。”
“这点小事，辛苦姑姑跑一趟了。灵鹊，好好送姑姑出去。”
明镜姑姑走后，林常在复又合上眼，面容安和。
“常在，请问奴才需要做些什么？”
“你去问灵鹊吧，她会给你安排的。”
向林常在跪完安，我退下去找灵鹊，正好碰上她往回走。
“灵鹊姐姐，请问以后我要做些什么？”
忽视我友好的笑容，她面色不善地睃我一眼，不耐烦地道：“你先等着，有事我自会叫你。”
“你是新来的吗？我叫如眉，你叫什么？”另一宫女面带笑容地向我走来。
“我叫檀溦。”
“好复杂的名字呵。”她犯疑地挠了挠头。
“你能带我先去房间吗？”
如眉带我来到房间，房间虽然小了点，不过还算整洁，四个人住在一起日子不会无聊。
找到自己的床位，我随口一问：“这里住有四个人，除了我们两个和灵鹊，还有谁？”
“哦，还有疏桐，她去给常在煎药了。”
“药？常在身体不舒服？”
如眉吁了口气道：“常在这病，病了大半年也不见好，不知道怎么回事。”
看她那模样也知道身体不会好到哪儿去，可是应该不至于这么糟，我开始有点担忧。
“太医怎么说？”
“太医也就是开副方子，嘱咐我们每日按时熬药，其他的我们也不清楚。”
后宫剧里的宫斗戏码层出不穷，光是想想都心悸，林常在她不会是被人暗害了吧。
我岔开话题，另问她：“灵鹊姐姐是这里的掌事吗？”
如眉凑近我的耳边，小声道：“她就是那么个怪性子，人倒也不坏，你别惹着她就是。”
之后，她主动告诉了我这里的大致情况，作为前辈好心地叮嘱了我几句。
林常在是上一届选进宫的秀女，起初封为答应，因为讨得皇上欢心，没过多久晋封为常在。大概两年前，不知为何突然失了宠，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女人到底还是可怜，宠辱由君。
就在这时疏桐从外面回来，见到我有几分讶异。
“你是新来的？”
“你是疏桐吧，我叫檀溦。”
“你来了，以后这日子就有趣了。”她坐到床沿叠衣服。
“你去膳房拿些常在爱吃的糕点送去。”灵鹊一进来没好气地冲我道。
我忍住熊熊怒气问：“如眉，常在都爱吃什么？”
如眉在做针线活，抬头笑道：“常在爱吃芙蓉糕，你再取些酸梅汤就是了。”
我信了如眉的话，去膳房端了常在爱吃的点心。送去房里时，常在正在续续唱歌，声音虽不似黄莺宛转，倒也有如春风拂面的清新妙感。
“奴才给您拿了爱吃的芙蓉糕，常在可要尝尝？”
她回头瞧了瞧我，平淡地说了句“你先放着吧”，复又唱起歌来。
进门时我粗略一听，只觉旋律较为熟悉，可她声音不大，离我又有一段距离，所以也不知道听得是否真切。
诚如明镜姑姑所言，林常在确实是位好伺候的主子，性格随和，名堂不多，对下人还算客气，我在这里至少可以保得住性命。
永和宫主位和妃喜塔腊氏，为人敦厚谦卑，是五阿哥的生母，如今虽不复当年的宠耀，但皇上对她敬重如故，在后宫享有较高名望。
同住的还有一位华常在钮钴禄氏，她和林常在是同一届秀女，起初位分低于林常在，后来因林常在宠幸不再而她逐渐得宠便经常挖苦讽刺，两人结下不浅的过节。
所幸一宫之主还算正直，否则林常在在这宫里只怕举步维艰，后果堪忧。
林常在既然能一度得宠，说明她魅力不小，这两年想必是经历了什么，才让她不愿意再迎合君心。为了我的千秋大计，我必须要好好开导她一番。
廿五是内务府定期分发份例的日子，内务府的人无一不是见风使舵，见常在不得宠，虽没有明着克扣份例，却让我们取份例不得方便。我们几个忙乎了好一阵子，才陆续把所有东西搬了回来。
我们搬完最后一轮回来时，常在正站在屋檐下向外远望，面容安然。
灵鹊上前劝道：“常在，外头热气重，您还是回屋吧。”
我也顾不得手里提的物品，提醒道：“常在仔细身子啊。”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讥笑，回过头去，最前面那个身姿妖娆的女子嗤之以鼻地看着我们，想必是那个华常在。
“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林姐姐。如今这日头毒得很，姐姐若是不注重保养，以后日子可就难熬了。”
常在只是对她一瞟，也不搭理她转身回了房。我俯身看下这一幕，心里只觉得痛快，对付贱人就该这样决断了然。
可华常在不痛快，人家大哼一声，又碎碎念了几句才悻悻然离开。
真不知道这种女人是怎么被皇上看上的，一没容貌，二没品性。
灵鹊向我使一眼色，我明了地速速跑去给常在准备青梅汁，待准备好递给灵鹊，她带着笑脸地端到常在面前。
“常在，喝些青梅汁吧，别为了那些人坏了自个儿身子。”
灵鹊固然脾气不好，可她有最闪光的一点，她没有因为常在失宠而冷淡待之。这样一想，我对她倒也讨厌不起来了。
常在懒懒地歪在炕上，随意喝了几口道：“你下去吧。”
也不知常在是因为华常在还是别的原因，晚膳基本没动，宵夜也没怎么吃。本以为只是一时半会的事，谁知她到了第三天才勉勉强强喝了点稀粥。虽说大热天的食欲不会太好，但也不至于差成这样。
我和灵鹊为此颇为担心，可是无论如何规劝，她也不愿意再多吃几口。几日下来，人渐渐没了血色，话也少了许多。
难道要让我使出绝招？
如果能在炎热的夏日吃上一碗酸辣可口的凉面，喝上一杯冰镇绿豆西米露，幸福感一定满满。
一日上午，我闲暇无事来到小厨房给常在做开胃饮食。取来黄瓜切成丝，洗净香菜，准备好花生粒、辣椒末和酱醋，就着已经做好的白面不断搅拌，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方氏凉面大功告成。
告诉厨子今日不必准备晚膳，我端着新出炉的美味进入里间。灵鹊见我擅自端了膳食进来恼火得很，但因为常在在场只是悄悄瞪了瞪我，没说他话。
“常在，奴才给您准备了新鲜的吃食，您尝尝？”
我把碟盘摆到桌上，常在只是轻看了一眼，在我以为计划将要失败时，她又回过头来盯着膳食看。
我头一回见她这种眼神，不由得起了紧张。
“常在要是没胃口，奴才这就撤下。”
“这是你做的？”她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向我。
“是奴才准备的。”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杏眼睁得极大。
“你放着，我来尝尝。”
她坐下吃了几口凉面，再抬起头时，眼底莫名地泛起泪光。
“谢谢你，我已经好久没有吃到家乡的味道了。”
难不成古代也有吃凉面的习惯？
灵鹊见常在食欲好转，喜道：“常在，您快多吃些东西吧，这几日可急死奴才了！”
常在对我一笑：“以后你来负责吃的吧，你做的东西我很喜欢。”
被旁人分了宠，略有生气实属正常，我用余光瞥了瞥脸色不好的灵鹊，低头谢道：“谢常在夸奖，奴才定当尽心竭力。”
我每日变着花样给常在搭配膳食，经过几日后她的胃口好了许多，这无疑让我们几个都松了口气。灵鹊虽然还是那副老样子，但我相信她对我应该已经有所改观。
宫里的生活不比外面，每日要忙不少事情，这几日为了常在的饮食又多费了些心思，故而夜里入睡得极快。
日子才稍微安定了些，佑礼的面容便开始蹿进脑海。相思难解，我只能就着他以前写的字和送我的玉佩链子暂缓愁绪，只是这愁绪好不容易才下眉头，却又迅即上了心头。
某日，在给常在备好清凉的膳食后，我放轻步子进入房间，透过屏风看到惊人的一幕——常在竟把如眉刚刚送的药倒进了花盆。
难怪病了这么久也不见好，敢情是这个原因。
我放下托盘，叹道：“常在这是何苦。”
常在回过头来，见到我一笑：“来了。”
“常在！”
她搁下药碗，期待地问：“今天又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常在为何不听太医的嘱咐好好吃药？”
“不需要的东西，我吃它做什么。”
“奴才斗胆问一句，常在为何不愿意吃药？”
她叹了口气，无所谓地道：“只要做给那些人看，吃与不吃又有什么不同？”
原来她真的是被人所害，我着急地问她：“那您可知道是谁？”
“知道是谁又能怎样，反正我也不愿意进她们那个圈子，病了正好。”
她说的虽有点道理，可长期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常在不愿意淌这趟儿浑水，是您品行高洁。但井水不犯河水的理，您却要清楚，凡事总得为自个儿考虑。”
“你说的话，我会认真想想的，先不要对别人说。”
自那日起，我每日又多了一项任务，即帮常在倒药。倒在花盆里虽然省事，但多少伤及花草，时间久了容易被人发现，所以我另选了个隐秘的地方，仔细着将药倒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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