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责初提了一下手里的包，走过去问：“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啊。”储定池帮他开门，待她上了车才转身走回驾驶座上。
责初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发动车子，问：“你这会儿还抽得出来空吗？外面都传你同李统制闹翻了，那日你又借酒糊涂给张科员表了态，这仗是不是要打起来了？”
储定池却避而不谈，也不见愁容，反倒跟她说：“今日去垅记洋行办事，你猜我见到了谁？”
责初脱口而出说：“蕾娅。”
储定池对这个名字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点头说：“我就料到你会高兴。”
责初喜不自胜，问他：“你该不会是专程同我过来说这事的吧？”
“我是专程来接太太下班回家的。”储定池说。
“别耍花腔了。”责初烦他这样，就不接他的茬，只自顾严肃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
储定池脸上的神色严肃起来，一只手横搭在方向盘上说：“看你这样子，应该是还没看过今天的报纸。”
“今天太忙了，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储定池在路口转了向，言简意赅道：“宋会长与尤利特小姐，登报离婚了。”
责初有些错愕地张了张嘴，一下子觉得问什么说什么都不妥当。
储定池见她不说话，就自顾念起来说：“垅记洋行一直对丰益商会十分支持，此番二人分手闹了点风波，对商会影响有些大……”
他话虽未讲全，责初却已经懂的差不多了。她原本也就奇怪储定池哪是会去特意关心别人分分合合的人，这样一讲也就心中明了了：“你今日去垅记洋行，也是怕蕾娅因为私人感情迁怒到丰益商会头上是不是？”
储定池点头，坦白说：“虽然见到了人却绕着弯子没谈得上几句，你的面子比我大，尤利特小姐托我来说想见你。”
责初这才借着路灯和车灯的光仔细看了一下不熟悉的街道，转头恳挚切切地跟他说：“我也想见蕾娅，但我同她交友并不想牵扯进你们的利害关系，我感激你当初牵线，但也请你体谅我的原则。”
储定池自怔了一下，有些艰涩地提了提嘴角说：“你误会我了。”
“我……”责初被他一句话弄得莫名心虚起来，思虑再三却还是明知故问地说了句，“这是去蕾娅家的路吧？”
蕾娅已经没住在宋公馆了，储定池一路开到十瀑胡同外的一座洋楼前，门口两个丫头已经等着了，见到车来，立刻过来迎接。
储定池一手松开方向盘，侧过身跟她说：“进去吧。”
责初一手握手车门，转头问他：“你不进去？”
储定池对她笑了笑说：“我在边上，你们怎么好讲悄悄话？你去吧，我在车里等你。”
责初见他言辞恳切周到，就温和了神色对他说：“那我进去了，不会叫你等太久。”
蕾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一身干净利落的女士西服，样子没变，习惯也没变，见责初进来，就仓促地掐了火站起来，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岁旦将近，家家都赶着热闹，小门小户也是贴上年红挂上年画，唯独蕾娅的小楼冷冷清清，精致得闻不到一丝烟火气。
责初走过去，无言地拥抱了她一下，蕾娅吐了口气，轻拍着她的背问：“过得好吗？”
责初安心地闭上眼，嗅着她发间触发记忆的西洋香水味，好一会儿才说：“其实不大好。”
蕾娅缓缓松开她，拉着她的手坐下说：“会好的，祝你好。”
责初见她今日画着浓妆，以为她是才忙完工作，就说：“别太辛苦，叫工作打扰了生活。”
蕾娅不以为然，抬手捋了一下额前的卷发，笑起来说：“可还是赚钱比较开心。”
责初叹了口气，免不了问她说：“你前些日子匆匆忙忙回德国，也是因为工作上的事吗？”
蕾娅摇了摇头说：“是因为家里的缘故，抱歉，未来得及同你道别。”
责初握上她的手说：“说什么抱歉，我还要谢谢你送那些书来。”
“你看到了？”蕾娅垂下眼笑起来说，“是我去书店挑的，原本只是想带几本回来送给你，后来想到你在学校文科任职，就索性做个好事，想你肯定会更高兴。”
“是，高兴的不得了，我近日在读格里美豪森的《痴儿历险记》，好些譬喻都不大懂，就等着你回来，向你请教呢。”责初说。
蕾娅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侧过身，声音有些发涩地说：“对不起，其实我这次回来，并不能待长久，我同鲍勃离婚了，不来梅的生意也需要人管理，后天，后天等一切办妥当，我就要回德国了。”
责初听了鼻子一酸，问：“你不在顶荆管理洋行的生意吗？若是要走，哪时候才能回来？”
“不清楚。”蕾娅眼波沉沉，嘴角作劲扯了一下说，“毕竟是德国，来去也并不便利，若是忙起来，应该不大有空回得来。”
“你同宋会长……”
“他招惹了别的女人，我不跟他闹，但也不会委屈自己，叫他周全。”蕾娅讲得风轻云淡，随手又想去拿桌上的香烟，指尖一碰上又顾及到责初，还是作罢，只拿边上的红酒杯起来抿了一口。
责初不知事情的究竟，也没打算打听，只说：“你有自己的事业，姿态始终美丽大方，再爱定会更加从容。”
蕾娅放下酒杯，仰起头眯着眼，对着顶上的水晶灯盏粲然一笑，说：“不过是情情爱爱的缺失，工作和金钱很快就可以填满。”
责初转身，悄悄用指尖拭去眼角的湿润，转头亦笑起来说：“也祝你好，来日方长，定能再见。”
蕾娅闻言沉默，好一会儿才起身走到书架前，从上面取了个小木盒子过来，说：“我有一样礼物给你。”
“是什么？”责初抬着头问。
蕾娅把盒子递到她手上说：“打开看看，不大贵重，但应该投你喜好。”
责初小心接过去，木盒不重，她打开一看，见里面躺着一只小巧的彩漆木玩偶。
“这是……胡桃夹子？”
蕾娅笑着点头说：“是的，我父亲的故乡在奥勒山的塞分村，那里有全世界最精美的胡桃夹子，每一年圣诞节，我和妹妹都能收到一只，老人们都说可以带来好运，所以我想送给你。”
“谢谢。”责初把木盒往怀里一抱，说，“我很喜欢。”
储定池在车里坐了好一会儿，下车透口气，再预备上车的时候就见责初怀里揣着一只小盒从屋里出来。
“怎么了？好友相见却不见你太高兴。”储定池走过去，帮她拉开车门，俯身做了个请。
责初叹了口气，坐上车说：“想不到再见却是郑重道别，我当然理解她离开这片伤心地，却不想从此山海相隔，难得知己好友，却奢望不起来日方长。”
储定池打开车窗，又透了好一会儿的气才发动车子说：“人生的遗憾无处不在，收之桑榆，失之东隅，你要习惯。”
责初侧头看了她一眼，寡淡地笑了笑说：“这话真不像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车子开出德租界的热闹火光，储定池瞥了一眼她手里的木盒问：“这是什么？”
责初把搁在腿上的木盒打开，拿出里面的胡桃夹子摆到眼前，借着路边闪闪烁烁的灯光仔细端详着说：“应该是赠别礼。”
储定池瞄了一眼，问：“是什么？儿童玩具？”
责初哑然失笑，摇着头说：“是胡桃夹子，做得这样有趣，倒也惹小孩子喜欢。”
储定池嘴里默念了一遍，说：“想不到尤利特小姐这么洒脱能干的人也犹有童心，怪不得你们二人能玩到一块。”
责初耸了耸肩，把胡桃夹子又小心放回木盒里，只说：“你开车当心看路。”
督军府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是张灯结彩，一副忙年的景象。但今日院前的红灯笼却未点，漫天碎了的星子得以漏到院中，洒在透亮的汉白玉上莹莹发亮。
田妈守在门口，见车子进来一路跑到缓缓拉开的铁门前，拦着车子着急忙慌绕到副座的车窗前。
责初摇下窗玻璃问：“怎么了田妈？”
田妈拍着胸脯顺了两口气说：“小姐，出事了，老太太发了好大的火。”
储定池搭着方向盘在身后问：“什么事情？好好说。”
田妈神色慌张地看了一眼储定池，半天不敢张嘴。
“怎么了？”责初见她这样，着急道，“你看他做什么？有什么事就说。”
田妈咽了口口水，凑到责初耳边，支着手小声说：“小姐是不是跟姑爷老太太瞒着什么事情？就上回，我也是越想越奇怪，摔一跤竟摔得这么厉害。”
责初听完转头看了储定池一眼，摇头说：“想来是被奶奶知道了，老人家会生气也是情理之中。”
储定池搂过她，掌心揉了揉她的右肩，安慰说：“一会儿我回去好言哄一哄，奶奶不是不听道理的人，再说这事讲起来也都是我的错，你别担心。”
责初不敢看他，侧着身跟田妈说：“你先进去吧。”
田妈松开抓着车窗的手，退了一步，见储定池要发动车子，又趴回来，小声提醒了一句：“小姐，孔家那位回来了。”
责初心一提，紧紧抓住身前的木盒，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故作镇定说：“我知道了，你进去吧。”
储定池余光捕捉到她僵直的背，伸过一只手扣住她冒了细汗的手心说：“我不想我在你边上，你还这样害怕。”
责初神色恹恹地垂着头，慢慢将自己的手抽出来，眉心毫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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