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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御书房内,一袭明黄立于案前,手中狼毫泼开,重笔之下一个奔放的‘宣’字跃然于纸上。豁然间,殿们大开,明亮的光线在地上投射出一道裂缝,犹如天地之间黑白分明的天堑,一个修身高挑的黑衣人从殿外进入,随后殿门缓缓又闭上。

        “如何?”魏邺问道。

        来人跪伏于地,声音清脆利落:“臣特来请罪,臣无能未能留住他。”

        殿中声息阒然,许久之后,魏邺放下狼毫,赤脚走到案前缓缓扶起来人:“阿曌已经做得很好了,无需责怪自己。”

        西临曌摘下面纱,露出一张孤绝冷艳的脸庞来。

        “此人什么来头,竟然有这样高强的武功?”魏邺随口问道,他一身松垮的长袍,随意搭在身上,殿中飘散的龙涎香萦绕在两人中间,平得给这中间增添了一丝悠然和暧昧。

        西临曌恭敬答道:“对方蒙了面,看不出真容。所用的剑招也非寻常的江湖剑招,微臣从未见过,看不出师承哪里。”

        “哦?”微邺闻言来了兴致,“连你也未见过?那可当真是绝世仅有了。”

        西临曌起身时魏邺闻见了她身上的血腥气,皱眉道:“你受伤了?”

        “微臣不小心……”西临曌退开一步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面前的人。

        她此举倒令魏邺一怔,“你什么时候,与朕这样生分了?”他上前一步欲拥住西临曌,却被她一步让开了。

        “陛下……陛下若无其他吩咐,微臣就告辞了。”西临曌抬手辞别。

        西临曌拱手而立,额前的双手突然被魏邺的手裹住,被魏邺强行拉到了他身前,只听他语气异常的冰冷:“是什么事情,让你与朕生了芥蒂?是檀溪吗?”

        “微臣与陛下并无芥蒂,得君之令,忠君之事,这是微臣的责任。”西临曌始终恪守着本分,做着一个臣子该有的热情与疏离。

        但是这在微邺的眼中,无疑就是天大的背叛,在西临曌离开之前,他冷着脸说道:“十三,你不要忘了初心。”

        西临曌闻言身形一顿,推开了殿门。

        日上中天,初秋午间热意不减,檀溪的马车绕到南门便被叫停了。众人在茶水铺子里喝着凉茶,檀溪时刻留心着城门的动静,若未阳已经拿到虎符的话,现在的第一难关就是怎么带出帝京。

        在檀溪出城后不久,宫中就下令封锁的城门,那命令来的突然,檀溪料想宫中收到了消息,便立即下了命令。

        檀溪心中有不少疑问,按理来说,宣王昨夜已经出城,此时完全没必要再下令封锁城门了,若真要下令封锁,那也是在昨夜就将各大城门都封锁住了。但那封锁令却是今早下来的,这说明陛下防的不是宣王的兵,而是那个去取虎符的人,而且陛下也是今早才知道文成太后手里有虎符,不然这么些年,他不会放任一个对他极具威胁的东西放在一个深宫的太后手里。

        而高臣,若是有十足的把握,他就会自己动手抢夺虎符,他让人送信给他,让未阳去取虎符说明在此之前他便不会派人动手。

        檀溪手中的折扇有节律地敲打着手心,闭上双眼继续思索道,那么……按照这个时辰来算,陛下在辰时便下令封城,那他在此之前是怎么收到消息的?谁递给他的消息?

        檀溪在那茶棚中等出了一丝燥热,想不明白其中的关节,索性放下折扇喝起茶来。

        等了两刻钟,城门还不见动静,檀溪便知未阳可能在出宫城门时受了些阻碍。不过檀溪并不担心,在长久的相处中,他心知未阳的能力和脾性。

        又等了两刻,城门那头终于有了动静,檀溪见势命人迅速涌向门口,人多就容易乱,未阳趁乱出城的几率就大一些。城内大道上有一列铁骑正迅速奔过来,霎时便要出城,檀溪见状凑上前去,被禁军拦在鹿砦前。

        城门大开,铁蹄带起泥土飞溅,扬起一番沙尘如雾,浩浩荡荡奔了过来,当头一人浓眉大眼,精神矍铄,铠甲长袍威风凛凛,那便是镇西将军薛苍。

        檀溪带了五六人,将立在城门外将当值的都城卫挡了大半,片刻之后,泥土尘埃落下,那队铁骑渐渐往大道上行远了。

        檀溪了解未阳,他一定会借着这个机会出城,或许是攀附在某匹马腹之下,或许已取代了其中一扇铁骑,无论如何,他坚信未阳此时已经出城门了。

        城门正要关闭,忽然有一龙背鸟颈、骨停筋健的好马奔将出来,上头一女子矫健轻盈、风姿飒爽。

        檀溪喜不自胜,大声喊道:“阿曌……”

        那马奔驰若风、嘶吼似雷,被绳子急勒后吃痛,发出惊人的怒吼之声。西临曌在檀溪面前把马匹紧急勒住,身后的墨发飘散到身前,打在她的脸颊上隐隐作痛,她一鄂:“阿溪……”

        檀溪顺势爬上了西临曌身后,两人共乘一骑,禁军见是西临曌并没有阻拦,任由西临曌带着檀溪继续向南奔去。

        “阿曌,你身上还有伤,为何不在府中养着?”檀溪率先问出口。

        “燕微姐那一箭不存杀意,只划破了皮肉,包扎一下无碍了。我心中总觉不安,遂跟过来看看。阿溪,你怎么在这里?”西临曌狠狠挥动马鞭,抽得身下的马又加快了脚步。

        檀溪不疑有他,自看见西临曌起心中就欢喜无限,嘴角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微笑,“微儿已经成功送出去了,我在等阳阳,没曾想等到了你。”

        西临曌驱马在前,有些心不在焉,似是随口问道:“未阳他出城了吗?”

        “以我对阳阳的了解,他此时一定出城了。”西临曌没再多问,专心赶路。偶然感觉到身后的檀溪在把玩她的头发,檀溪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入耳中,说的是他如何送高薇出城,如何与城门众人纠缠之事。

        西临曌心有千结,在檀溪的絮叨声中开口:“阿溪,你相信我吗?”

        她的声音很低,但还是被疾风吹进了檀溪的耳中,他不明所以地轻轻‘嗯?’了一声,同时将头靠近西临曌的后颈,停在西临曌肩的上方,任由墨发轻扬他的脸庞

        西临曌没有再说话,他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享受一般地用下巴抵住西临曌的肩头,向下看脚底石子乱滚,前路漫漫。

        忽然,两人来到一个三叉路口,三条路上都是铁骑的脚印,西临曌下马查看了一番说道:“你看三条道上的这乱石和杂草,都被铁蹄踩踏过,说明追兵也不知道宣王往哪一条路去了,所以留下了兵马的脚印。”

        檀溪依言也下马查看了一番,说道:“若我是臣兄,必定要兵分三路。”

        西临曌摇摇头,“不对,宣王现在手中只有三千兵马,在没有拿到兵符之前,他们只能设法拖延时间。

        哥哥和薛护的兵马连夜追击,他们只要保住宣王殿下,那么直到未阳的到来,那就是胜利。所以这就是障眼法,为的就是分散哥哥和薛家的兵力。”

        檀溪被她这么一提倒是想到了,“方才薛侯出城,想必是已经得到了宣王的行踪。”

        “不错,我们只要跟着薛苍便可以了。”

        但那时檀溪与西临曌耽误了片刻,此时薛苍的骑兵早已不见了踪影,西临曌一时彷徨了起来。檀溪见状笑道:“你永远可以相信我们的阳阳。”

        西临曌一怔,只见檀溪指着其中一条路边的丝巾,对她扬起脸得意道:“风楼楚小倌的丝巾,世上独此一份。”

        西临曌有些气急,“你们,真是主仆皆是风流浪荡。”

        两人既已得知的方向不敢再耽搁,沿着那条大道奔驰而去。马匹远离帝京,血光渐盛,待行到一处寺庙跟前,遍地可见尸首,可见此地已经经过了一番鏖战。

        檀溪久处帝京,未见过如此惨状,高府之祸伤的也只是护卫十几余人,都是杀手的打法,一刀封喉,如今两军相交,互相屠戮拼杀,胳膊头颅四处掉落。两人下了马,观察战况,他脚下一滑踩到了一只眼珠,那软弹的触感登时让他头皮发麻,五脏六腑都在翻滚,一下没忍住直接呕吐了出来。

        西临曌扶他在路边呕了一阵,取了些水拍在额头,就在乱石上歇息。古寺在路边不远处,寺庙破败不堪,西临曌极目望去,只见破烂的匾额上三个大字,‘玉瑶寺’。

        此寺属民间筹集金银所建,不属于官寺,一般是尊崇民间传说中的某个神女或是仙官,乞求庇佑一方,故寺庙较官寺较小,也不如官寺恢弘。

        玉瑶是大靖古书中掌管群山的神女,是以建在这深山之处。西临曌看那庙碑,是初元四年所建,如今这寺庙已年久失修,坛中香火也是寥寥几根,想是大靖人们穷苦,再也不复往昔风光。

        檀溪脸色一阵煞白,似是心肝胆汁都要被呕出来,西临曌看得心疼,叹道:“这天下各有它的命数,非你我所能左右。我们还是放宽心,去庙中歇息一会儿。”

        檀溪平复了心绪,说道:“无妨,继续上路吧,此乃生死存亡之际,嵇哥哥能否南下为王,便都在这片刻之间了。”

        西临曌重新牵马,马匹的踏蹄嘶鸣,霎时间惊动了寺内的人。突然间,寺门大开,从中飞出来六名素服刺客,将两人团团围住。

        檀溪天生记性不错,认得其中一个曾在檀府内出现过,灵光一闪说道:“这是噙香的护卫,她一定在这里。那么……高兄必定也在这里。”

        两人对视一眼,看这寺中并无多大刀剑声息,庙小人静,猜想禁军与都城卫都不在,那么宣王也定不在这寺中。

        檀溪对着面前几人道:“你们主子噙香是否在里边?我要见她。”

        那六个刺客得到的命令便是无论是谁,就地诛杀,是以无论檀溪说什么,他们也不会听。

        但那六个刺客中间有一个人名唤赵明,偏偏识得檀溪,遂上前一步劝道:“檀公子,您于我家小姐有恩,再下劝你先回去,不要来搅这趟浑水。”

        “高兄也在里边是不是?”檀溪檀溪也不理会他的劝阻,又出口问道。见赵明沉默良久,都没有回答,心知自己猜了个十之八九,高臣应该是被困在了寺庙中,“我要进寺见噙香,你们休要拦我?”

        那人说道:“公子,这其中恩怨复杂,劝您不要去掺和。”

        檀溪见那人没打算放他们出去,转过头来没皮没脸地问西临曌:“阿曌,你可以打吗?”

        “……”西临曌忍俊不禁,低头莞尔。檀溪总是这样,即便在最危难的时刻,他总是能保持披荆斩棘的勇气和单纯乐观的态度。

        西临曌上前一步,将袖中的单刀取出,摆了个凌厉的起手势。赵明一看后,叹了口气退后一步,“公子,夫人,请吧!”

        两人对视一眼,拾级而上,跨过一道破旧的门槛,来到寺内。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檀溪回望一眼,门前六人庄重如雕像,守在两侧。

        古寺陈旧破败,唯有两侧的银杏树粗大叶茂,巍巍然有倾天之势。此时正值秋季,树旁落叶缤纷,金黄璀璨如堕云梦。

        两人没走几步,便看见了‘神女殿’前执弓而立的噙香。殿的四角被四个刺客围住,殿顶上也站了几个好手,殿门在噙香的指挥下正在被慢慢的撞开。

        檀溪还未到跟前,只听见‘轰隆’一声,两侧殿门轰然倒塌,在噙香面前激起一地灰尘。噙香手段也辣,殿门漏出一丝缝隙时,她便齐刷刷朝里边射了三箭。

        众人听见并无惊呼声,才一齐拥了进去,只见入目之处并无人迹,除了神女像后有巨大的藏身之所,再无其他遮挡之物。噙香对着神女像大声道:“昔日执之仇终可报,给我杀进去!”

        “且慢!”檀溪用轻功落到噙香前身,阻止道:“嫂嫂,不可。”

        噙香使了一个颜色,围上了几人将檀溪挡住,她冷笑道:“高臣凉薄寡性,杀妻戕子,有何不可?”

        两人说话间,高臣满身血迹从神女像后走出,他满脸病容,面色苍白辩驳道:“我凉薄寡性不假,但我从未想过害你和微儿。”

        距离上此见面不过寥寥数天,如今再见,已从兄弟之妻变为了旧时爱人,高臣望着戎装劲束心心念念的梦中人,那一刻百感交集,突然觉得这世间百念,心中已了无遗憾。

        噙香望着他,一字一句铿锵追问:“围山十水来杀我的兵是不是你派的?”

        高臣一屏,痛苦地回答道:“是。”

        “冥府幽兰,薇儿中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是。”

        “那还有什么好解释的。”高臣‘是’字甫一出口,噙香毫不留情地抽出身后的箭,朝高臣的眉心射去。

        此一招是必杀之技,绕是檀溪也无法避开,高臣此刻已是心如死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看着那支箭从噙香手中射了过来,好似这一箭下去他就能真正解脱了。

        西临曌在进门前就存了警惕之心,那箭刚离弦,她丢出自己的短刀。短刀后发先至,在高臣身前半寸的位置,成功把箭矢钉落在地。

        箭矢跌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响声,西临曌走到噙香身前,说道:“臣哥哥于我有救命之恩,嫂嫂当初也是待我如同亲妹妹,两人情深义重,感情甚笃,帝京人人都知,如今何至于走到刀剑相戈的地步?我不在的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有……”她望着噙香那张与原来截然不同的脸,问道:“嫂嫂的脸,为何变成了这样?”

        噙香之所以能瞒天过海,设计嫁给檀溪、接近高家,完全是因为她现在的脸与原来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

        围山十水那惊艳的一跳,众人只当丞相府里那个出生低微的新妇余燕微死了,死在了围山的悬崖边,死在了波涛汹涌的十水河里。

        所以她以檀溪妾室的身份再次出现在帝京,没有人怀疑,大家只当帝京又出现了个冠绝人寰的花魁,偏偏不长眼地选了个从五品的太学掌书。多年来,连高臣也未曾怀疑过,毕竟围山的水那样的急,没有人能从那样湍急的河流中活下来。

        四年前西临曌奉命出征北姜时,还见两人琴瑟和鸣、恩爱不离,如今须臾数年已是物是人非,她心中有千万疑惑,只等着有人能给她解答一二。

        噙香摸着自己的脸庞,笑得极轻,将那段往事在众人面前缓缓铺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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