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悲喜
见谢老太太和谢明安一脸茫然，余氏也不多说，自行离去。
听了知府夫人那边的消息，她心中自有计较。若是徐家的旧案真的平反，徐欢儿便摆脱了罪臣之女的身份，贱籍也可从此一笔勾销。只不过她毕竟在青楼多年，有些体面的人家只怕会有所芥蒂，影响谢遥说亲事。
余氏停下来，远远看了梳红阁一眼。还是先不要告诉她了，万一有变故，希望后的失望更加让人痛苦。
如果成了，万幸，她好好活着等到了这一天。
过了两日，知府衙门来人，敲响了谢府大门，说是请谢明安、谢运和侍妾徐氏前往府衙一叙。
三人完全不明所以，徐欢儿尤甚。谢明安是家主，谢运身上有功名，受邀去府衙还说得过去。她在谢府多年，一直深居简出，不与外人打交道，身上又没有背官司，为何要去府衙？
来者是个典吏，满面笑容道：“姨太太不需多虑，总归是好事。”闹得她心里直发毛。
就算谢家有什么好事，为何让她一个内宅女子前往？况且她又不是主母。
徐欢儿惴惴不安到了府衙，跟在谢明安、谢运后面，不知所措。
典吏将他们三人引入了府衙内堂。堂内早有身着官服的二人等待他们，一位是白知府，徐欢儿曾在谢府摆宴时远远见过几回；另一位是个笑容可掬的胖子，却是从未见过。
谢明安和谢运均是作揖行礼，徐欢儿无可奈何，深深一福。那胖子哎哟一声：“快起快起，姨太太命途多舛，如今可是要苦尽甘来了！”
谢家三人均是怔住。白知府在一旁笑道：“此位是京城来的大理寺郑少卿，亲自督办当年江宁布政使徐正章——便是令尊之案。”
一听得“江宁布政使徐正章”几个字，徐欢儿面上血色尽褪，二目圆睁。旁边谢明安犹自糊涂着，谢运却是面色一凛，心中雪亮。
素来只知道徐姨娘是犯官之后，却不料来头如此之大。这位徐布政使当年附逆一案着实震撼了江南官场，就连王老翰林也曾提起过，为之一叹。
那胖子正是郑人鸿，他正巧接了南下办案的差事，心里记着周云棣的嘱托，便对徐正章案分外着意。在江南诸位涉案官员中，徐家之案算是了结得最早的一批。
郑人鸿笑眯眯道：“如今案子已是尘埃落定，查明徐布政使当年委实不曾有谋逆之举——曾相都是被陷害的，何况下面这些人呢？带累了姨太太父母早亡，身世飘零，如今只能说是造化弄人罢了。幸而姨太太遇着谢员外，终身有托，也算是老天有眼了，不是么？”
谢明安目瞪口呆，郑人鸿最后一句说完，他才反应过来，只能陪笑。
只听得咚的一声响，徐欢儿两眼发直，身子已是软倒。
谢明安只得上前扶住。虽说自从谢遥出生后，两人极少亲近，但如今这屋子里，也只有自己能上手扶她了。
白知府倒是个有心人，立刻高声唤人。进来了两个体壮的丫鬟，将徐欢儿搀起来，扶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了。刚一坐下，徐欢儿就以手掩面，眼泪如雨。
郑人鸿看着，叹气摇头，这些天见惯了这样的场面。虽说沉冤得雪，但毕竟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受冤之人已然死去，那迟来的正义，究竟还算不算正义呢？
房内众人均是心情沉重，一言不发。由着徐欢儿哭了许久后，郑人鸿道：“徐公之案，算是已了。只是还有几件未尽之事。
“其一，姨太太原先是七岁入了教坊司的，如今这贱籍可以销了，从此以后便是良民。
“其二，徐家当年抄家抄了个干净，那些财物已然无处可寻，却余下一栋大宅，并有百亩田地在江宁。因是祖产，按法例是不查抄的，从此二十多年放在那儿，无人过问。如今是要还给徐公的后人了。”
众人皆是一惊，这笔家产着实不小！
徐正章并非贪官，这些都是他祖上的基业，所值只怕有几万两白银！如今若是传到徐欢儿一人手里，只怕扬州加上江宁一起算，也没有哪家妾室有这样多的家财。
“姨太太的贱籍，自有知府大人去办理注销之事。”郑人鸿摸摸胖脸，“只是那徐家大宅并良田……只怕还有些徐氏族人活在世上。今日郑某就问一问姨太太的意思，是否去寻来徐氏族人，你们在一起商议该怎么分？”
徐欢儿冷静下来，暗自思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自己一个妾室，这一大笔家产定然是不好拿住的。倒不如寻了徐氏族人来，分出去些，换个人情，自己和谢遥以后也算有了家族助力。
她点头道：“少卿大人说得很是，就有劳您和知府大人了。”
郑人鸿见她脑子清楚，行事果决，心中暗赞了一声。
回到谢府，徐欢儿第一个去找了余氏。
“我一个女人家，要独自面对徐氏族人，只怕太难。”她诚恳道：“还得求太太帮着我一块儿，老爷那边，我可信不过。”
余氏先是为她高兴了一会儿，继而也是沉思，自己毕竟也是一介女流，主母去插手妾室的娘家事，本来未尝不可，只是此事关系重大，里面多有当年官场纠葛……
“让大少爷帮你去，如何？”余氏突然有了人选。
谢运功名在身，头脑聪颖，为人最是公正不过，在谢家，这是最合适的一个人。
徐欢儿眼前一亮，追问：“大少爷固然是好，只是他又要成亲，又要进京会试，如何能耽误时间做这个？”
余氏道：“成亲还得等几个月后呢，你这事却是迫在眉睫。至于进京，那更是秋天的事儿了。你就当他是替我去的便是——我为他读书的事费了多少心力，难道换不得他跑几次腿？”说完哈哈一笑。
果然，谢运一听，慨然应允：“徐公含冤而死，为他的后人出些力，原是我辈读书人该做的事情。更何况，姨娘是我庶母，五妹妹又对我亲厚。此事我定当竭力做好。”
余氏和徐欢儿大感安心。如今，就等着官府把徐氏族人寻到了。
徐氏家族本来人就不多，徐正章那一支断绝后，更是雪上加霜。如今只余下三五支族人，总共不过十多户，俱住在江宁和扬州的城郊，务农为主。
族长是一位年过花甲、白发苍苍的老人，见着徐欢儿，老泪纵横，又是庆幸，又是悲伤。
“这是姑奶奶罢？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乡下这几家子亲戚，都是无官无职的平头百姓，谁也不敢说来看看你……”族长羞惭不已。
覆巢之下无完卵，徐欢儿也不责怪他们。
说起分家产，族长拿出了所有族人的名册，又说了他来之前跟族人商量的结果。
“说实在话，现在这几家子，跟姑奶奶家都隔得远，这些年又帮不上什么，哪里好意思多分？”族长说道，“每家分个一两亩就行了。都是乡下人，拿多了，心里也不能安。”
谢运和徐欢儿听了，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大宅就那一座，总不能切成几份。只有田地是可以分配的。
“就这个分法，我们也问问知府大人和少卿大人的意思。”谢运说着便去了。
郑人鸿不欲多掺和。白知府心细，提出了一个问题：照此分法，徐欢儿必是要分得绝大部分家产的，但她是女子，又只有谢遥一个女儿，谢遥以后又要嫁人。那这笔财产还说不准最后落到谁家去了，岂不让徐公九泉之下难安？
此话大是有理。谢运、徐欢儿和徐氏族长一时陷入了难题之中，想了半日，最后还是决定：分头回家，明日再聚集起来接着想。
谢遥听了徐欢儿说了经过，心中不平。女儿怎么了？女儿就不是人了么？难道只有姓氏才能代表一切，血缘却不可以？
她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徐正章留下的家产，明明理所应当由唯一在世的直系后人徐欢儿继承，却因为她是女儿身，还要顾虑这么多。可是思来想去，在这个时代，确实难以找到好办法。
谢遥想不出办法，有人却想出来了。
第二天见面，老族长搓着手，有些欢喜，却又有些不好意思。他看了看徐欢儿，欲言又止，随即拉着谢运到一边去了。
“这话，当着姑奶奶的面，我不好说。”族长道：“只能跟谢大少爷你来商量了。”
谢运满头雾水，自己说到底只是个来帮忙的外人，有什么话是只能对自己说的？
“有个主意，不是我想的，是我家老婆子想的，她脑子好使。”老族长紧张得都要出汗了，“知府大人不是说，怕这家产最后落到外姓手里了么？我家老婆子就给出了个主意……”
“联姻？”徐欢儿呼的一声站起身来，不可置信。
“谁跟谁联姻？遥儿才不到十一岁！”她觉得老族长简直是个老糊涂。
谢运非常沉得住气，他给徐欢儿添了些茶水，请她坐下。
“姨娘稍安勿躁。这个主意，我原也觉得匪夷所思。只是……听了族长提的人选后，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谢运缓缓地道。
“什么人选？”徐欢儿依然不能接受。
“这法子的道理十分简单。既然怕家产落入外姓，便让五妹妹……嫁给徐氏子弟，可以两全——既确保了家产姓徐，又保证了五妹妹是财产的实际受惠人。”谢运分析道，“不过，五妹妹人才出众，一般的子弟自然是配不上她的。但徐家有一旁支，生了个孩子，论起来算是姨娘您的远房侄儿，名叫徐珩。”
“他是哪路神仙？凭什么就能娶我的遥儿？”徐欢儿还是一肚子气。
谢运微笑：“不是神仙，却也差不离。说起这徐珩，我倒是熟悉得很。他算是我的小师弟，乃是王老翰林最爱的一个小弟子，今年才十三岁，已经考中了生员——”他顿了顿，“且是案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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