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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章


大正七年,我出生于北海道的室兰。

        古时候,这里属于松前藩的领地,浅野家作为当地颇具盛名的武士家族,世代享有至高无上的荣誉。

        对祖父来说:“武士”不见得是一种阶级或职业;他代表一种执着、一种自尊、一种面对人生的态度。

        自父亲以来,我是家族第二代独子,于是,小时候家人会特别昵称我为“一郎”,代表独一无二。

        作为浅野家的继承人,我从小便被祖父教育要恪守武士精神和家门荣誉,为效力。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家人中除却祖父,最鲜明的便是我的母亲。

        她喜欢穿着橙红色百合纹和服,因为它的花语是:仇恨。

        她憎恨着一切让她不如意的事情,早餐中没有放葱花的味增汤、夭折的宠物、他人不够充足的瞩目。。。。。。以及我那远在满洲的父亲。

        父亲在遥远中国有着宠爱的外室,并且多年不曾归家的事实令她长久以来心生妒恨,然而却偏偏要在这个古板传统的压抑家族恪守她日本女性的严酷妇道,默默等待及承受来自丈夫的一切苦难。

        不幸的婚姻一直折磨着她,在我七岁那年,她终于发疯了。

        她在夜深无人时,独自如女鬼般游走至我的卧房,试图扼死她的亲生儿子。

        幸而是仆人及时发现并救下了我,之后祖父便将她关至一处隐蔽的疗养院,医生们在检查后纷纷摇头。

        浅野家和安藤家两个氏族几个世纪来长期维持亲密联姻,母亲的精神病便是家族诅咒,命中注定。

        我清楚地记得母亲掐住我的脖子时,狂颠而歇斯底里地喊着:“一郎!一郎!妈妈爱你,我们一起离开吧!”

        我并没有被母亲拥抱宠爱的记忆,那是她此生第一次说爱我,然而,这爱却是与死亡相连的。

        佛经曰:生之极便死,毁灭之极便是创造,有之极便是无。

        生,是为了死幺?不,生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演变成死。就象是花开,难道仅是就是为了花落幺?开花,结果,花落,然后生根,发芽再开花,才构成了轮回。

        爱与死,从那时起便纠缠了我终生。

        我一直试图弄明白两者的关系与深意,却始终不得法门。

        母亲发疯的唯一好处,便是让我有机会见到父亲。

        祖父担忧我长久的自闭与孤僻,于是亲自往满洲拍发了电报,终是打破了父子长年的冷战。

        父亲在初春的某日回到了老宅,我躲在屏风后偷偷打量他。

        他朝我温文儒雅地笑着,然后招手。

        我却不知为何不敢接近他。

        没想到的是,父亲却亲自走上前抱起了我。

        那怀抱是如此温暖,以至于我一下子原谅了他。

        在北海道的一个星期,或许他是想要补偿对我和母亲多年的冷落,除却每天走亲访友拜访故人的时间,便是用来陪我。

        他离开的那日,我趴在围墙上望着他的背影偷偷哭泣。

        祖父立在我的身后,表情深沉地双手插在和服袖中,终是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于是,我牵着父亲的手,坐上了开往满洲的火车。

        我趴在车窗上,静静眺望。

        小镇除却冬季独有的雪景,便是满山的杜鹃花。

        祖父与母亲的身影在远去的山野间渐渐模糊。

        终是告别了故乡。

        那时,我并不知等待我的,将是我的命运。

        父亲在路上对我说,要送我一件礼物。

        然而最终却是我被当作礼物放在了她的面前。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雪穗,她穿着雏祭节的盛装,打扮的像个人形娃娃。可爱又雪白的小脸惊讶而惊喜地看着我。

        想到她的身份,以及这么多年独占父亲的宠爱,我便妒恨她。

        然而在父亲的面前,她才是被喜爱的孩子,这又令我感到深深的自卑。

        因为不知如何面对,于是我狠狠推倒她,跑开了。

        我想要她一直注意着我,于是放火烧了她最宝贵的雏人形摆台。

        雪穗竟然以为自己会嫁不出去而大哭起来,女孩子真是莫名其妙。

        我本以为她会就此和我水火不容,哪里想到她的脾气很独特,竟很快全然忘记发生的不愉快。

        她拉着我固执地站在家门前等待聚众玩耍的男孩团,甚至为了我大打出手。原来女孩子都是如此奇特的幺?

        我开始喜欢捉弄起雪穗,并且热衷观察她的一切。

        她任性的小脾气不失可爱,倔强起来却竟又很有男子气概。

        她是我的姐姐、我的同伴、我的知己,这世上最亲密的存在。

        樱花园的那一天,我背着她,她稚嫩的胳膊紧紧箍着我的脖子,我感觉自己是被依赖的。不同于母亲的扼杀,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也是爱的一种表现。

        我想要和雪穗永远在一起,哪怕背着她一辈子亦心甘情愿。

        “荣弥馆”那夜,我和她躺在同一个被子里,静静听着她唱的童谣进入梦乡。

        她问我,满洲的花与雪,与日本有何不同。

        我其实想要回答她。

        待得有一天,我要牵着她的手,带她一起去看北海道的雪景。

        那是离开故乡后的初次,家乡的景色在梦中有了温度。

        至于冈本苍辉,他是生活安排给你的不幸之一,无可逃避。

        因为他是雪穗的未婚夫,我深深地厌恶着他。

        这份厌恶令我突然觉醒了内心。

        我原是抱着这样的占有欲去看待雪穗幺?

        这份感情禁忌压抑地令人发狂,我极度地恐惧自己会变成母亲一样。

        我流着她的血,骨子里带着天生的歇斯底里。

        我害怕会因此伤害到雪穗。

        雪穗天真而纯洁的令人自惭形秽,而我却利用了她的这份无知。

        黄昏是我们的秘密时刻,我狂热地探索着她的肉体,亲吻而迷恋着。

        令我欣喜的是,雪穗同样喜欢着我。

        简单的、毫不掩饰的肉/体亲密,并不含有任何情欲,只因为那时的我们是如此年少,尚未被大人的世界所玷污,纯洁的如同初生婴孩。我们凭借本能享有彼此。

        我们的秘密世界游走于道德与现实的边缘,那样充满了罂粟花般的甜美诱惑。

        少年的心事和爱恋苦涩而甜蜜,雪穗是我最宝贵的存在,我要永远紧紧抱住她,哪怕是跪在她的面前。

        那个暑期,我们受邀同学陈旭尧去乡下渡假。

        我与雪穗隔着湍急河水相望。

        我意有所指地告诉她,太危险,不要过来。

        我想,她明白我的话语。

        因为她的表情是那样的坚定。

        我们都知道,这份难以阻挡的骚/动是什么。

        无法言语而炽烈的感情,却是最纯粹而绝望的存在。

        雪穗并不知道,当我们牵着手将头埋入水面的那刻,我的泪悄然滑落。

        神啊,就这样吧,请让逝水带走我们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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