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四不像的游泳池
之后我一边拼命往嘴里扒饭，一边暗自琢磨，以后我偷偷去，不告诉你们。
其实在那之前我已经在舅爷爷家吃过饭了，可是为了防止爷爷更生气，我只能装作很饿的样子。
我喜欢去他家，不仅因为舅奶奶总给我做好吃的点心，更是因为他家周围风景实在美丽，空气清新自然，远处高山重峦叠嶂，一到暴雨季节，积水便从高山倾泻而下，仿若瀑布。不论何时，扑面而来的淳朴气息丝毫不沾染人工杂质，我常常在广阔天空下疯跑到大汗淋漓，他家院前有座天然假山，我喜欢坐在山下，抬头仰望着山顶，想象着站在山顶俯瞰地面会是什么感觉。
我向往着山顶的风景，却始终不曾有勇气爬上去。
那条一开始把我吓哭的大黄狗也变得越来越温顺，再看到我时不会再龇牙咧嘴地乱吠，而是乖巧地叫两声，便温顺地趴在地上，起初我以为它与我越来越亲近，可舅奶奶每次喂食，总会伤感几句，“唉，就连大黄都已经老了，越来越不中用”，我那时年纪小，听不懂她语气中午的伤感，只会凑上去扮鬼脸撒娇逗她笑，她开心后就又给我做点心。
这个院子完全是我的天下，至少我在他家这么长时间，没看到过除了我之外的孩子——不对，见到过一次，但那是后话，除了那次外，我就是这个小天地里的孩子王，不会有任何人欺负我。
我每天都在宽阔的草地上放风筝，风筝飞得又高又远；晚霞通常很红，红中又带橙黄绿青蓝紫，把天空一角渲染成五颜六色的调色盘，可在我眼里，看到最多的依旧是炽热的红色，红得热忱，红得艳烈，我那时以为，这样的日子会过很多年。
余晖映在高高飞起的风筝上，染出一片炽热，仿佛望尽山水终盼来心上人的一刻，少女脸上泛起的红晕。
小孩子的记忆总是很神奇，有些事情被忘得彻彻底底，连个残渣都不剩，有些事情却怎么样也无法忘记。就像虽然这些年这个老头子的糟脾气甚至让他的子女都无法忍受他，但是我还是会记得他待我的好。
就像另一个舅爷爷——大人们都很尊敬的一位老人。
小时候，也是一个大年初一，爸爸妈妈带我和弟弟去他家拜年，几个小孩趁着大人不在欺负我，朝我扔石子，在我碗里吐口水，我气得要死，无奈打也打不过，吵也吵不过，还是选择忍气吞声，最后让我忍无可忍的是他们把我新换上的，自己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弄脏了，我不打算再忍，于是一个砖头扔过去，很可惜一个目标也没击中，砖块直直地砸碎了他家窗户。
我记得玻璃一下子碎了的时候，大人们惊慌失措地往外跑，那几个孩子幸灾乐祸地指着我嚷嚷“是她砸的，是她砸的”，我的心一下子冰凉，然后被那么多人看着，我觉得羞耻。
四岁就有羞耻心，说明孺子还是可教也。
到现在，我都记得，那个慈祥的老人眉目狰狞地随手抄起一根木棍扔向我，我躲开大半，胳膊却依旧被砸到，疼得麻木，他气急败坏地指着我的鼻子:“以后你都别来我家，我不想看见你！”
大人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那时不懂那究竟是什么眼神，现在想起来，他们想得其实是“这孩子该不会脑子有问题吧”或是“小小年纪就有暴力倾向”诸如此类。虽然我不懂，可那种事不关己和对事实早已了然的眼神，却让我一丝解释的冲动都没有，我只是杵在那里，什么都没说。爸妈也在那里，可是他们也只是看着，之后和大家一起回屋，并没有过来为我说一句话。
那时候家里还没买车，晚上都是打车回家，在车上的时候妈妈一直数落我:“你今天没把你大舅爷爷气死。”
爸爸也很失望地说:“以后别带她出门了。”
原谅我心眼小又记仇，这么一件小事，我记了十多年。
甚至是现在，当我化着精致的妆容，大方得体地再去他家给他拜年，他拉着我的手对我慈祥温和地笑，说我妈妈真是有福气，相悦如此争气地考上这么好的大学，越长越漂亮的时候，我的脑海里还是会浮现那年的情景，以及老家那年的茶叶蛋和糖果。
很多一闪而念的瞬间，我很羡慕被父母盲目护短的孩子，虽然会被社会指责“没教养”、“熊孩子”，虽然我的这种羡慕也会被认为是三观不正，虽然理智告诉我，等我以后有孩子了我不能这么教她，虽然这只是偶尔的一瞬间感性战胜理性，并且我知道理性最终还是会在我脑海里占据主动权……虽然有那么多的虽然，但是，那么许许多多的一瞬间，我会觉得，被无条件的信任的感觉，真的很幸福。
终于有一次，我爬上了假山，因为风筝被挂在了假山最高处。
那天我原本并没有打算放风筝。
我正躲在院子里玩泥巴玩得不亦乐乎，院门口突然停了一辆黑得锃光发亮的车，滴滴的喇叭声格外刺耳，那时候我家没买车，亲戚中也都基本没有车，我对四个轮子会发出震耳欲聋鸣叫声的未知物体产生莫名恐惧心理，然后进来了三个穿着光鲜亮丽的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子，柔软的头发，皮肤比女孩子更加白皙干净，穿着干净的白色运动服。
男人和女人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进院后，女人低头对男孩儿说:“宝贝你先自己玩，爸爸妈妈有点事要先处理。”
舅奶奶听到动静赶紧从屋里跑出来，她身材矮小瘦弱，步伐略微跌撞，看见那三人脸色瞬间下沉，却丝毫没有惊讶的神情，她也没有当场发火送客，带着两个大人进了屋。
我察觉到周围气氛的变化，同时我也意识到，眼前一切微妙场景不是我可以处理应对的，于是只好装作什么都未察觉的样子继续哼歌玩泥巴。
然后那个白净的男孩子蹲在我面前，声音也如泉水缓缓流过，发出悦耳动听的叮咚声，他问:“你在干什么呀？”
不论是住在大院子里的小孩子，还是后来筒子楼里的邻居小孩，都吵闹聒噪得堪比城市特大号噪音，明明是同龄孩子，有些人干净得如同从仙界降临，有些人却每天脏兮兮的只能和泥巴作伴，他的出现第一次让我感受到人与人之间差距，第一次将我埋藏在内心的自卑因子连根拔起。
我用盛气凌人的态度掩饰内心的慌乱，“堆城堡。”
“那这个方块是什么？”他指着我用心堆了一下午的游泳池，好奇地问。
我知道自己的游泳池堆得四不像，连最起码的形状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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